2011/11/24 | 妖神兰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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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妖神兰青(上)>

 

 

 〈鸳鸯剑〉之妖神兰青 兰青

 

    他十八年的生命里,哪里捱过这般严厉苛酷的心灵折磨,

 

    他偏好随波逐流,

 

    哪怕是跟那些不喜欢的人交合他也无所谓……

 

 第一章

 

    高大的男人匆匆进入小孩睡房,不发一语,粗鲁地把睡着的女娃儿拖起来。

 

    女娃差不多两、三岁左右,头骨略宽,面貌似他,正迷迷糊糊眯着眼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爹对不起你!”

 

    她闻到恶腥的臭味,才要说臭臭,忽然间,小颈一阵遽痛,让她无法呼吸。

 

    “爹!爹!”她的小身体腾空挣扎,小脸胀红,短小四肢拼命挥舞,甚至打到男人的脸。

 

    男人目眦尽裂,用尽力气要掐死她,无奈他身受重伤,力气大减,才没法在眨眼间拧断她的颈骨。

 

    “远哥……远哥……不要!她是大妞!是你跟我的女儿啊!”女人跌跌撞撞奔入睡房,用尽全力抱住男人的臂膀。“你留她一命吧!大妞是关家子孙!是你女儿啊!”

 

    “留她一命?好让她将来认贼作父,为贼卖命吗?”男人咬牙切齿,挥开妻子,要再一鼓作气让大妞不受痛苦的死去,却发现他这女儿不再挣扎,只用一双眼睛傻傻盯着他们。

 

    他唯一的孩儿才两岁多,学习能力比同龄孩儿还迟缓,又是女孩家,将来若是认贼作父,甚至被贼人利用,那将是关家最可怕的耻辱,还不如、还不如……

 

    “我宁愿她认贼作父,也不要大妞跟我们走啊!”女人哭喊,又冲上去抱住男人。“远哥,放了她,只要她活着,我只要她活着,你放了大妞吧……”

 

    男人望着还在痴傻的女儿,嘶哑问着:

 

    “妞儿,跟爹娘一块走吧。这里不适合你,你这孩子又笨也不能见人……”令他暗自发恼,关家孩儿即使不是神童,也不该会是傻子。他本想这两年再让妻子怀孕生子,最好生个男孩继承关家之名,将来有个聪明弟弟也好保护这傻妞姊姊……可是,现在他的梦破了,他这一生,只能拥有这么一个傻孩子。

 

    小娃儿还在傻傻地看着他俩,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他的脸。

 

    “爹……不哭……娘,红红,流血了……”

 

    男人虎目里又溢满泪,用力抱住他唯一的女儿。

 

    “远哥……放了她……她才两岁,很快就会忘记我们的……求你……”早服毒的女子嘴角不住流血。

 

    外头橘光大盛,人声鼎沸,浓浓的尸腥味与烧灼臭味弥漫关家上下,不须多久,就会有人杀到这里来。

 

    男人无法再痛下杀手,在她耳边咬牙说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记得,你只要相信自己的眼睛!谁也不要相信,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!就算你再傻,你只要认真去看,终究会明白一切的!”一顿,硬把替他擦泪的小嫩手拉下,他声音更为沙哑:“以后不准姓关!你只会丢了关家的脸,你不姓关,懂吗?我关长远没有你这孩子!”再用力抱住她软软的身子一次,东张西望后,抱着她打开衣箱,将她塞进里头。

 

    外头人声接近,他与妻子彼此深深对看一眼。垂死的妻子含泪点头后,他头也不回奔出房门,大喊:“谁也不准碰我妻尸身!”

 

    女人抹去嘴角流出的黑血,踉跄奔到衣箱前。她喘着气,硬把她最爱的孩儿压回箱里。

 

    “娘……”大妞想伸手抹去娘亲的血。

 

    女人勉强露出温暖的笑: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从现在起,你不要出来……你不要说话……你爹已经不行了……你要被人找出来,没人能保护你的……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…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,娘不能看着你长大了,不能陪你经历你所有开心不开心的事……你也不会记得娘了……谁来救救你谁来救救你啊,我愿来世结草衔环……”她哭道,忽地咬牙切齿,面目狰狞地看着大妞,憋着最后一口气说道:“你只要记得一件事……你兰叔叔不是人!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!他是条毒蛇,害死我们的毒蛇!”

 

    她听见外头有人大喊:关长远死了!她眼泪蓦地滑落,用尽全力把衣箱盖上,只留一道小细缝让孩子呼吸后,她毫不犹豫泄尽最后一口气,气绝身亡。

 

    有人奔了进来,看见她的尸身,喊道:

 

    “果然是关长远的妻子!他孩子呢?怎么不见人影?有人见到吗?”

 

    “找不到奶娘!会不会是先行逃了?”

 

    又有人在外头叫着:

 

    “找到关家奶娘,死了!她怀里抱着的小孩也死了!”

 

    “这可糟,关家一个活口也不留,我们没法交代啊!黑鹰定要留关家小孩的!”

 

    一下子,小小的睡房空了。

 

    衣箱里的大妞,小眼睛眨也不眨,从细缝里看着睡在地上的娘亲。她不能出去,她不能出去,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。

 

    她没有发出声响,一直看着娘,希望她早点起来替她把重重的箱盖推开。

 

    平常这时候她该睡了,但爹要她用眼睛看仔细,她得听爹的话,揉揉小眼睛,努力张大。娘,地上很冷呢……真的很冷的,为什么娘要一直躺在那里呢……

 

    她待在衣箱里好久,娘的身影渐渐被黑暗遮去,她还是睁着小眼,努力望着娘躺着的方向。

 

    突然间,她听见有人说着:

 

    “关长远死了,他妻子的尸身就在这屋里,是吗?”

 

    两名男子前后步进小睡房。

 

    她从衣箱细缝中窥看着,走到前方的是十七八岁的少年。他的长发以一根碧玉簪随意束起,面目十分好看,一身素雅白衣,平常,他老是喜欢把她丢向天空,然后大笑着接住她。

 

    他喊她,大妞。

 

    她则叫他一声,兰叔叔。

 

    那好看的兰叔叔,来到她娘躺的地方,垂下目光观看着。

 

    “果然已经死了,看起来是服毒自杀的。”他冷淡笑道:“她也算聪明,知道活下来会承受多可怕的折磨。”

 

    他嫌恶踢着尸身好几下,这一切全落入衣箱中她的一对小眼睛里。

 

    “关家应该还有一个人。”另一个长上兰叔叔好多岁,她完全陌生的男人上前说着。

 

    “你说大妞吗?”少年不屑笑道:“不是有人说,她跟奶娘死在一块了吗?官哥,看看你的手下人,让你得了一场空了啊。”

 

    黑鹰卫官瞥了他一眼,道:

 

    “兰青,你在幸灾乐祸吗?那叫大妞的娃儿,关长远藏得严密,外人不轻易得见,因为关长远将你视作兄弟,你才能接触到她,不是吗?”

 

    “确实如此。”兰青不以为意道:“长远兄一直遗憾这娃儿资质过差,不愿她丢关家的脸,不准她见外人。”

 

    “你见过她是最好。你随我过去看看,那死去的孩子是否真是关大妞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随口应了声,与卫官一前一后出去时,“咯”的一声,在安静的小睡房里响得轻浅,不易听见。

 

    兰青没有停步,直到他察觉身后的卫官不走了,他美丽的眼眸抹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,才转头问道:

 

    “怎地?”

 

    卫官慢慢回头,精细地扫过睡房的每一处。最后,他鹰般的黑眼停驻在衣箱上。

 

    兰青顺着卫官的目光,落在可以塞下一个孩子的箱上。他与卫官交换一个眼神,孩子不可能在密闭空间待这么久,必有缝隙可以呼吸,那么,大妞此刻正看着或听着他们的一举一动。

 

    兰青面不改色,大步上前,唇畔微抿,叹息:

 

    “这该怎么办才是?长远兄与嫂子都出了事,要是大妞也出事,我愧对长远兄啊!”

 

    他美丽的面目抹上哀痛,彷如刚死了最亲的亲人,但越过大妞她娘尸身时,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。

 

    卫官守在门口,接道:

 

    “这倒是。我们连夜赶来,就是想救关长远一家,不料还是晚来一步……只盼,死在奶娘房里的不是关家女娃,要不,关家就真要绝后了。”他面皮英俊,肤色黝黑,一双眼阴毒而藏杀气。

 

    兰青与卫官一搭一腔,诉说对关家被灭口的遗憾与哀恸。忽地,他噫了一声:“这衣箱……”他俐落拉开箱盖,正对上大妞的眼睛。

 

    大妞目光晖晖,眨也不眨地看着他。

 

    兰青心一跳,勉强嘴角上扬,惊喜叫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还活着!”他心虚地将她抱起,她竟丝毫没有挣扎。他不由得暗吁口气,大妞应该没有听懂先前他们的交谈才是。他暗暗抚过她小小软软的身体,确认她没有受到半丝伤害。

 

    “这就是大妞吗?”卫官上前看个仔细。“这娃儿有关长远七分影子,就是这眼睛……”这眼神正,但略嫌不清明,看来确实不是个聪慧孩儿。

 

    “是啊,大妞极像长远兄……大妞,兰叔叔来晚了。”兰青抹去她小脸上沾到的血迹,轻声哄着:“都没事了,都没事了。”

 

    “果然虎毒不食子,我差点要以为关长远宁要牺牲女儿,也要保住鸳鸯剑。”卫官瞟向兰青。

 

    兰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,又朝大妞笑道:“大妞,你还记得兰叔叔吧,昨儿个我还跟你玩呢……你知道你爹去哪了吗?”

 

    她不回答,小眼睛一直看着他。

 

    卫官剑眉聚拢。

 

    兰青很有耐心,轻抚她细软的发丝。“你爹去了很远的地方,你……你乖,以后跟着兰叔叔好吗?”

 

    她还是不回答。

 

    “是傻子么?”卫官低声问。

 

    兰青没回他,低声说着:

 

    “妞儿,你告诉兰叔叔,你是不是曾看过一把短剑?”

 

    卫官立即拿出一张绘有青铜剑的薄纸。

 

    “看,跟它一模一样的哦。”兰青语气放软:“你爹一定有提过,是不?叫鸳鸯剑,你仔细想想,你爹说过鸳鸯剑哪些事,你照说了,这位卫叔叔一定替你报仇。”

 

    她紧紧闭着小嘴。

 

    “大妞!”那双水墨眸子显怒了。“你不说,难道你要你爹死不瞑目?”

 

    “她一定会知道吗?”卫官眯眼。如果不知情,又何必留下她?

 

    “大妞一定知道。”兰青毫不考虑地说:“鸳鸯剑的秘密只有关家三人才知情,鸳鸯剑向来传男不传女,但在这一代有了意外,除非长远兄将来还有孩子,否则大妞自出生那一刻起,已是剑主,这都是长远兄亲口告诉我的。”

 

    “是吗……”卫官眼底抹过残忍。那不如酷刑加身,看这小傻子说不说!

 

    “看来,大妞受到惊吓了。”兰青捂住大妞的小小耳朵,淡声说着:“你以为两岁多的孩儿真能在你那套酷刑下熬住命吗?大妞年纪太小又蠢,不趁此时问个明白,再等她大一点,定会将她爹曾说过的事忘个一干二净。”

 

    “那……”卫官咬牙。

 

    兰青思索一阵,又对大妞说:

 

    “不怕,兰叔叔跟卫叔叔一定保护你。那坏人要来抢剑,可不能让你被他抢走……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,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黑鹰卫官听他说话,本以为他只是哄大妞,谁知兰青竟然抱着这孩子往外疾步走去。

 

    兰青越过关长远妻子的尸身时,发现大妞正直直望着她娘。

 

    他跟着垂目一看,关长远之妻服毒自尽,至死面目都是恨意,但她双目已合,想必以为大妞能逃过此劫,才会合眼而逝……蠢啊!真是太蠢了!

 

    关家每个人怎么都这么蠢?黑鹰卫官宁愿玉石俱碎也不愿放过无辜生者,难道关长远从不去了解这些江湖丑陋事吗?

 

    兰青再看向大妞时,心脏猛地一跳。

 

    不知何时,大妞又在盯着他看了。不再看母亲,反而选择窥视他,将他一切表情收入她眼里。为什么?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我们快走吧。”

 

    “等等,你……”卫官一头雾水。

 

    兰青回头看他,那一眼,充满算计。

 

    卫官恍然大悟。

 

    兰青是要让这孩子真心相信他们是来助关家吗?要让这孩子在逃难间,信赖他们吗?

 

    即使在两岁孩儿面前作戏也要作足,这个兰青……明明只是十八岁的少年,心机却是过重,为了图谋鸳鸯剑而潜入关家,费尽心血搏得关长远的信赖,套出一切秘密……

 

    理智告诉他,兰青这人不能久留,否则一旦反噬他,他不见得能及时杀掉这少年……可是……

 

    “嗯?”兰青看着他。

 

    “好,快走!”卫官配合着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夜风甚强,几乎吹走兰叔叔盖在她身上的披风,她紧紧抓着过大的披风,摇摇摆摆在野草里或走或爬。

 

    到最后,她爬累了,小屁股坐在湿湿的草地上,任着比她还高的野草淹没她的视野。她的小鞋掉在泥泞里,小脚丫都是泥沙,一只灰鼠跳上她的小鞋,小眼猛眨,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,迅速掩入野草间,再也不见它踪迹。

 

    冷风强灌,将她眼前的野草分流的同时,也送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——

 

    “……大妞本就不是聪明人,长远兄曾在醉后吐露真言,连他都没有想到会生下一个傻瓜孩子。要从她嘴里套出鸳鸯剑,说难很难,说要简单也容易。”兰青不以为意地笑着。

 

    黑暗里,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。

 

    “那要逃难到什么时候呢?”卫官有点不耐。“用酷刑怕把她吓疯,不逼她又像哑巴。要是到头来我什么也得不到,那我就亲自凌迟关长远的女儿吧!”

 

    “好了好了,你小声点,我好不容易才哄她睡着呢。”

 

    “你说,你有什么计策?”

 

    兰青沉思一会儿,扬着眉笑道:“我瞧她,是不信你。”

 

    “不信我?那就信你么?”

 

    “你是外人,我是熟人,这半年来她都跟我玩在一块,你说她信不信我?我也奇怪为何她至今不肯跟我说,想来想去必是你这外人在场。”那眼角眉梢轻挑,明显轻浮,与在关家时完全不同面貌。

 

    “哼,你想赶走我,好独自拿走那鸳鸯剑?你休想!”卫官拉过兰青,竟是抱了上去。

 

    兰青推开他,怒道:

 

    “你只会怀疑我吗?我哪件事没照你吩咐做了?”

 

    “你以兰青之名走入关家,关长远怎会不知你在江湖上的淫浪名声,又怎会不知你身上有传说的邪功,谁知他有没有……”

 

    “关长远可是条汉子,压根不信江湖传说借兰青之身可尽得邪功,他跟我之间清清白白,哪像你,试了又试这才死心。”兰青看也不看卫官铁青的脸色,轻描描地说:“你要不信我,你就自己去处理吧,省得我还要哄一个傻妞。”

 

    卫官闻言,忍气吞声着:

 

    “是我想歪,是我的错。依你之见,现在该怎么办才能拿到另一把剑。”

 

    兰青抿抿美丽的唇瓣,不情愿道:

 

    “不妨一赌吧。我找个机会,带大妞逃。”

 

    “你带她逃?”

 

    “你有本事就由你带着她啊!谁教你不自己混入关家,要不现在你早跟傻妞混熟,我用得着这么麻烦吗?鸳鸯剑,哼,那对破剑放得进我眼底吗?”

 

    卫官素知兰青脾气娇贵,如果不是心机颇重,曾有过几件杀人不眨眼的大案在身,平常的兰青就跟一般受不得委屈、爱耍骄气的贵公子没个两样。

 

    要论狠劲,兰青绝对狠不过他。现在哄兰青轻而易举,等剑拿到手,要治兰青可就容易,这嫩小子挨不得一点苦的。卫官能屈能伸,便道:

 

    “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事,等这事结束后,我卫官一定不会忘记你。兰青,到那时在我的庇护下,谁敢再动你?”

 

    兰青沉默一会儿,才道:

 

    “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一处断崖,崖身不高,我假装带大妞逃难,亲自带她跳下去……”

 

    卫官面露古怪。“你想找死?”

 

    “呸,我找死也不会找个笨娃儿陪葬。崖身不高,我哪会死。我带她逃,跳了崖,必会受伤,你等天亮后再来找我,那时她早吓得六神无主,我再拿些话哄她骗她。我就不信这一跳,她不会彻底依赖我!”

 

    “你……不是捱不住疼痛吗?”

 

    兰青白他一记眼。“我还不是为了你嘛!”

 

    为他?卫官内心冷笑。不如说,兰青为了将来有人能彻底护他,不再受到那些江湖人野蛮的欺凌吧。他寻思一阵,始终有疑,又问:

 

    “关长远对你如弟,你却……”

 

    “所以,我让关长远的妻子全尸,等大妞说出剑在哪后,我不会杀她,就将她丢到无人的地方,自生自灭吧。”

 

    卫官仔细想了想,兰青自私他是明白的,关大妞自生自灭算是兰青手里最好的结局了,于是终于点头。

 

    “你带她跳崖搏信任是大胆了些,但也不愧是个主意,就是委屈了你……”

 

    “瞧你言不由衷的样子,你是巴不得我快点带大妞跑,好早日拿到剑吧……你做什么你?”

 

    “你那勾魂大眼老在欲拒还迎,不就是正在叫我干这种事吗?在这种夜里,也别有一番风味啊!”明知这贱人天生媚态,随随便便就能跟人苟合,跟条野狗没两样,但卫官就是忍不住了。他低哼一声,扑过去压倒兰青,急促地扯开衣物。

 

    “你这混蛋……现在三更天,你四更前结束!我还想趁早解决傻妞的事……喂你……”

 

    奇异古怪的声音随风散在天空里,野草里的大妞连动也没有动,紧紧攥着兰青的披风。偶尔,野草又被扫开时,她看见兰青素雅的长衫被风吹走,还有交缠翻滚的身躯。

 

    声音一直持续着,断断续续像她奶娘的娘娘太老在喘气,她自始至终没有挪开目光过。

 

    不知过了多久,兰青起身捡起长衫穿上,拿起簪子束着长发往她这头走来,他眼里冷冷毫无感情,嘴里却笑骂:“也不知节制。我去看看那妞儿,准备准备……”蓦地一顿,望入小娃娃的一对小鹿眼里。

 

    他本能地撇开眼,满面狼狈羞愧,接着,那样的羞愧仿佛只是错看,他心思一转,又是满面笑容,笑道:

 

    “妞儿,是刚爬过来找兰叔叔的么?”他看见她的小鞋在旁,先是愣了一下,连忙替她穿妥鞋,她小手小脚凉得跟冰块一样,分明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。

 

   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警觉望着此处的卫官,轻轻摇摇头,表示大妞才爬过来。兰青拿过披风将大妞冷冷的小身体裹紧,然后一把抱起她。

 

    “妞儿,你卫叔叔有点事,咱们先走,嗯?要走远些,才不会遇见那些坏人。”他怀里的娃娃没有任何挣扎,就这么任他抱着。

 

    他身上有些异样气味,大妞也没有抗议过。

 

    “你都听见了是不是……”一走出卫官的听力范围,他轻声在大妞耳边说:“兰叔叔知道大妞不像你爹说的那样笨,大妞一定记得你爹说过剑的事,你把剑的下落说出来一切就没事了,你爹娘不会希望你死守着一把剑。”

 

    怀里的小娃娃没理他。她是真的被吓傻了吗?连看见那种恶心的事她都没有任何反应……他一咬牙,脚步愈来愈快,到最后几乎是半施轻功。

 

    很快地,他来到断崖处,又看向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也在看着他。

 

    兰青轻轻抚过她的眼皮,略微一笑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爹是个好人,可惜太蠢了,竟错信人,可是,他说的一句话我很感激他呢。他说,妖神兰青的江湖流言都是假的,那根本是在糟蹋我的谎言。第一次,有人认定我被糟蹋呢。”接着,他面色一狠,低叫:“关长远,你女儿我带走了!”

 

    他护住大妞的头身,毫不考虑跃身下崖。

 

    关长远曾说,这里有崖,崖身不高,若是不幸落崖,只要事先防备,必定不会到重伤的地步。

 

    但他忘了今晚强风连连,导致风速疾快,他护住大妞的同时,只来得及护自身头脚,便坠至溪边泥地上。

 

    全身遽痛。他咬牙忍着,先看怀里的大妞有无受伤,一掀开披风,她竟不惊不惧,还在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失笑:“好!大妞,你真乖!”他轻动四肢,暗吁口气,五脏六腑略痛,但这点小痛绝不及这小娃娃方才目睹他那野狗般苟合的羞耻之痛。

 

    他慢慢起身,舒展四肢,确定能忍痛奔走后,他才望向坐在泥地上看着他的大妞,柔声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乖,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,我虽松懈卫官的心神,但他疑心过重,待会就会来窥视我们。接下来,才是你我能不能活下去的重要时刻。”他抱起她小小的身子。

 

    明明这孩子,之前不傻的,就算她反应慢,每次看见他去找她,她都是笑咪咪地喊他兰叔叔。是他害了她!

 

    “大妞,我差点以为你也走了,你爹竟会心软留下你,可见我还不够了解他。”

 

    他埋在那小小肩窝一会儿。

 

    “对不起,长远兄,我来晚了,既然你留下大妞,那就是给我的最后一份信任,我一定保住她!”他深吸口气,不理内伤,抱着大妞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天气奇冷。

 

    隆冬除夕夜,城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,街巷冷冷清清,几乎不见人。

 

    布铺隔壁的巷口有一车的粪桶,其臭无比,肮脏的少年倒在墙边,意识模糊,却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。

 

    他十八年的生命里,哪里捱过这般严厉苛酷的心灵折磨,他偏好随波逐流,哪怕是跟些不喜欢的人交合他也是无所谓,现在他彻底明白原来肉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理上的折磨。

 

    他还有大妞要顾,对,还有大妞在……美眸终于半张,他瞥见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觉。傻瓜,她要真睡着就见阎王去了。

 

    兰青意志力向来普通,如今也得为大妞强撑起来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会冷的……”他吃力坐靠在墙边,把大妞捞进怀里,尽量让自己的体温温暖她。“瞧你,都冷成这样了,怎么还不肯吭声呢?”他喃喃着,用力抱紧她。

 

    被惊动的大妞也不抵抗,只是张开一双刚睡醒的小眼睛。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都三个月了你还是连剑在哪也不肯说……嘿嘿,我居然也忍了三个月,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。”他掩嘴轻咳几声,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。

 

    这小娃儿一直在看他,看三个月还不累吗?

 

    他轻轻撩开她又脏又冰的刘海,替她把小脸擦干净。他叹息一笑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我遇过的人不少,就你爹当我是兄弟……他以情义待之,我自然是要回报他了。”他笑容不变,语气更软:“大妞,你是个好孩子,如果咱们都能活下去的话,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。”

 

    她还是没有回应,难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变吓到呆傻了?她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,她就傻了吗?

 

    还是,她听见那晚他跟卫官的计划,认定他始终在假面相待?两岁的孩儿能记得多少,能理解多少?这么干净的小孩,怎能看见那一夜他与卫官的肮脏事?

 

    兰青轻轻捂住她的眼睛,想起关长远曾苦笑:

 

    “兰弟你可别笑,我那孩儿,反应较慢……所以,你见了她,她若搭不上话,你就将就些。太复杂的事,你一个吩咐,她一个动作,她总是会的。”

 

    关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。还是,现在没有人给她吩咐,她便不知如何去做?

 

    兰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记忆是在两岁左右,但要清楚地记住每个细节甚至理解它反应它,也要到四岁以后,大妞就算看见那一夜他跟卫官做的脏肮事、说的恶话,也不可能去理解它,何况是防他长达三个月呢……

 

    她反应天生已是迟缓,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,他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长远兄?

 

    何况,他在关家与大妞最是亲热,这小大妞单纯又笨拙,天生就是个只懂喜乐的孩子,他根本生不起任何防心。

 

    他用指腹轻轻蹭暖她的颊面。胸腹一阵绞痛,他连忙把她的头塞进他怀里,嘴—张,喷出血泉来。

 

    红色的液体染在大妞的背衣,他无力又懊恼地倒在地上,紧紧以胸身压着大妞,不让她被寒风给蚀了身骨。

 

    “……大妞乖……”真的很乖,这三个月的逃亡生活,大妞没有带给他任何麻烦,甚至,这么小的孩儿也没有因此得病,健健康康的,比起他来真的很好。

 

    “为什么……我要这么辛苦呢?”兰青喃着。以前他可没受过这种苦头呢。

 

    近日他时常出现“算了,把娃儿交出去”的念头。只要把她交出去,他不必再过着这种逃亡日子,可是,每次当他一对上大妞那双神似关长远的眼睛,他就会想,关长远一直透过大妞在监视着他,看他有没有辜负最后的信任……

 

    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,他也活不了多久,在那之前,他能把大妞安顿在哪呢?天下之大,竟然没有他足以信赖的人。

 

    “哈哈……”他唯一信赖的人,已被他害死。大妞能托付给谁?

 

    他的意识模糊不清,远方似乎有人在唱曲儿……除夕夜,哪来的曲儿?

 

    “咦,有人?”歌声停了,少女跑了过来。“兄弟,你……娘咧,都是血,是遭人追杀?怎么有只小手……有娃儿在!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,这可不好,大冷天,娃儿会成冻死骨的!”

 

    兰青心知有人接近,但浑身冷硬,无力再反击,只得任由黑甜乡淹没他。

 

 第二章

 

    “哎啊,你这个娃儿闷不吭声真不讨喜。臭死了,你想上我的床,就得把衣服脱光……算了,明天带你买件新衣再换吧,可别你没死在外头反倒冻死在我家里,我岂不成罪人?乖,抱着这汤婆子才能取暖,懂吗?”

 

    大妞!兰青猛然弹起。

 

    他几乎是一张眼,便冷静地打量四周。这是一间普通而温暖的小屋,屋内火盆一直在烧,却不见大妞的小身影。

 

    他暗暗吸气,体内气血尚可,于是小心地翻身下榻步进内室。

 

    大妞正躺在床上,而一名少女背对着自己坐在床缘,一直偷拍大妞的小脸。

 

    兰青眯眼,开口:“你是谁?”

 

    少女转身看着他,爽朗笑道:

 

    “你醒了啊!我还在想,待会过年的鞭炮会不会吵到你呢?我叫李今朝,如果不嫌弃,就一块过年吧。”

 

    这少女,约十五、六岁,生得美丽,眉目间洋溢着无拘热情,使她浑身看似活泼灵巧,衣着平凡,像极民间的小老百姓,但,又怎知这少女是不是哪儿派来的暗桩?

 

    兰青本性本多疑,正要展露他天生娇娆诱她说出实话,忽然,他看见大妞爬起来往这里望来。他心一跳,直觉敛起所有媚色,正色抱拳道:

 

    “李姑娘,蒙你相救,要不,我跟大妞,真要冻死街头了。”

 

    “大妞?原来你这娃叫大妞啊!”李今朝哈哈大笑,捏着大妞的小嫩脸,大妞就像个布娃娃一样动也不动,令李今朝啧啧称奇:“真听话。”

 

    她看见大妞小脚把汤婆子踢远了,她又拿回来塞进大妞的被里,笑嘻嘻地搓暖大妞的小小嫩脚丫,再偷袭她的小脚板。

 

    大妞的小眼睛移到李今朝脸上,又迅速拉到兰青面上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又笑问:“你跟大妞是兄妹?”

 

    “……我们是父女。”兰青小心地瞥向大妞。

 

    虽然大妞还在看他,却没有反驳这谎言。果然是他多疑,大妞压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
 

    李今朝似乎没有察觉兰青的迟疑,也没发现这对父女长相差个十万八千里,她笑道:

 

    “我还没见过女儿比爹亲还健康的呢。你来时,有毒在身吧?”她摸着大妞的头,不经意地看向他。

 

    兰青一凛,防心又起。他随口问:

 

   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

    “你昏睡时,云家庄的三公子来看过,他说你有毒在身,先替你运气将毒逼至一处,等他找来大夫……”

 

    “云家庄?”兰青脱口:“你与云家庄人相识?”

 

    李今朝爽快笑道:

 

    “虽然你没带武器,但一看也知是江湖人,你怎会不知云家庄就在这座城里呢?每年除夕云家庄公子们总会分些食物给咱们这些穷人。桌上还有只鸡,我刚煮了碗粥喂大妞,你可以独享那只鸡,鸡头不必留给我了。”

 

    “他看见我了?”云家庄的公子们专记载江湖史,难保不会识得他。

 

    李今朝连眼皮也不眨,笑道:

 

    “你满脸血垢,我想,三公子应该看不出你是谁,但除非你蒙面,否则他将要带来的大夫将会识得你。”

 

    这女孩,好胆识。听出他语气里的杀意,却是神色不动,镇静自若。

 

    她看来只是一般百姓,怎会不惧不怕?还是,她背后有靠山?兰青又看向大妞,心想:总得先把大妞自她身边带回,才能下手灭口。

 

    他寻思着,嘴里仍不停地说着:

 

    “我的毒,难解。云家庄公子带什么大夫也没有用了。”

 

    “云家庄前任五公子这几天暂居云家庄,开放三天医堂。三公子信誓旦旦,他必能治你体内什么什么毒的。”

 

    兰青毕竟年少,听到此处,终是掩不住惊喜又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
 

    “前任五公子公孙纸?”

 

    这怎么可能?云家庄人向来只挺自家人,医堂?别说笑了,前任公子们自隐退后,少入江湖,更别谈有一身医技的公孙纸千里迢迢回云家庄,只为一般百姓开三天医堂!

 

    但,若真是如此,他体内无药可解的剧毒……

 

    李今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,笑道:

 

    “这确是事实。去年他开三天医堂,我去看头痛病,还真有效。你可以留下几天……至少,让大妞过完年再跟你走。”她真有点舍不得这刚认识的小妞儿。

 

    兰青又望向正在看他的大妞。过年吗?大妞还是个孩子,何时受过这些逃亡之苦?

 

    如果能过个好年,对大妞的心灵也许是好事……他身上的毒说不得也能意外解开……思及此,他有些犹豫不决,不知该不该信了这叫李今朝的姑娘。

 

    “你不怕我吗……你我素昧平生……”

 

    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”她哈哈一笑:“何况,能生出大妞的人,也不会坏到哪去……大妞,我跟你真是一见如故啊,你的脸好瘦,看我采阴补阳把你补得白白胖胖……”真好捏,最好玩的是这娃儿竟然不反抗。

 

    兰青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。李今朝似乎是个爽朗无心眼的女孩,他虽不敢完全放心,但他想,要在片刻间杀死这个毫无功夫的少女,他绝对能做到。

 

    于是,他温温一笑,客气道:

 

    “这些日子就要麻烦李姑娘了。”

 

    李今朝笑嘻嘻道:“别客气,我除夕正寂寞呢,有你们在我也热闹些。”

 

    她这话岂不表示只有她一人独居此处?这么坦承地说出来,兰青真不知该说她太直率还是别有居心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过来。”他道。

 

    大妞坐在床上看着他,动也不动。

 

    兰青拢起好看的墨眉,重复一次:

 

    “大妞,过来。”

 

    李今朝看大妞一眼,直接挡住兰青,笑道:

 

    “肯定是你全身发臭,大妞不想跟你睡。你就让她睡在这床上吧,你男人家睡外面,保护咱俩。来来,大妞,进去点,外侧给我睡,等一个时辰后,一过年,我马上叫醒你,一块出去放鞭炮。”

 

    兰青心跳漏了一拍,目睹大妞真的乖乖听这少女的话,躺回床上。

 

    这姓李的,到底是对大妞下了什么咒?这三个月来,大妞从不主动做什么,只是一直用那双眼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为什么大妞对这姓李的有了反应?

 

    他微地眯眼,肚腹间有着难言的复杂滋味。

 

    他静静地退出内室前,再瞥向那张床,李今朝闹着大妞,一头撞上大妞那颗小小头颅。

 

    本来不会有反应的大妞,终于被惹火了,忍不住用力撞回去。一撞还不够,大妞更愤怒地爬上李今朝的身体猛撞。

 

    “哎哟哟,小娃娃发怒了起火了……”李今朝笑成一团。

 

    兰青内心顿时冰寒如腊月天,这些时日来大妞哪曾对他展露这般情绪……哪会这样对他!

 

    原来,大妞终究在疏离他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云家庄在江湖上已有百年之久,云家庄里的数字公子因记载江湖史而闻名江湖,然正因记载须公正公平不留私情,所以公子们的地位在江湖上十分超然,从不干涉任何江湖事。

 

    兰青也听闻过云家庄记史真实,在云家庄汲古阁里一定也收藏着他那不堪的过往,提供后世审看嘲笑。他从未在意过这种名声问题,是以他人江湖后与云家庄从无交集……

 

    直到今天。

 

    前任五公子公孙纸实际年龄不小,但表面看来却是三十左右,公孙纸一进李今朝的屋里,一见一个两岁多的女娃儿乖乖坐在榻上,不由得一愣。

 

    “前辈,那是我的女儿,我不放心她出我眼外。”兰青淡声说道。

 

    公孙纸面露刹那古怪,轻轻颔首,撩过袍摆坐在兰青左侧把脉。

 

    兰青衣着全是李今朝借来的,虽是平民男装,却也遮不住他眉目间出色的神采。

 

    公孙纸细细把脉良久,最后沉吟着:

 

    “你这毒积在体内好些年了吧。你中的是凤求凰?”

 

    “前辈好厉害,连凤求凰这门毒物也能看穿。我找遍大夫,没有一个人看出我中了毒。”他有意无意瞟向大妞。

 

    “这毒失传至少七十年了,你是怎么中的?”

 

    “遭贼人下毒,被迫做些不情愿的事,我不肯做违背良心的事,这毒……自是等不到解药了。”兰青神色自若道,又是睇着那坐在旁的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直直望着他,就跟过去三个月一样像个傻妞。她昨晚不是跟李今朝闹得很快乐吗?

 

    他眉头轻轻起皱,实在不清楚两岁娃娃懂不懂什么叫毒,但她有意疏离他,就表示她看见当日发生的一切丑陋……只是,他又怀疑一个两岁多的傻妞,怎能将事情记得这么清晰?

 

    公孙纸喃喃着:

 

    “这毒,太久没人用过,我得花点心思去寻几味独特的药材……”话还没说完呢,就发现这少年抽回手,把乖巧的女娃抱进怀里。

 

    “前辈可否替我女儿一看?”

 

    “你女儿?她有什么病?”公孙纸有点莫名其妙。

 

    “我女儿大妞曾受过惊吓,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不曾开口说过话,也没有什么大反应……想请前辈看看我女儿是否有不适之处?”

 

    兰青说得含蓄,但言下之意却是暗示自家女儿是否成了傻子。公孙纸闻言,终于正眼看向大妞。

 

    这娃儿岁数一咪咪,矮得只到他的膝头,相貌不怎么女孩,眉眼也谈不上清朗,他加了点力道弹她额头,她连叫痛也没有,只抬头一直看着她的爹。

 

    这有点不对劲,公孙纸想着,嘴里笑道:

 

    “娃儿,把你白白嫩嫩好好吃的小鸡爪伸出来,给伯伯摸摸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他等了一会儿,这小娃儿没有动静,反正他一向没有小孩缘,于是自己动手把那可爱的小小脚拖到自己面前。

 

    大妞终于看他一眼,公孙纸连忙露出笑容讨好:

 

    “哎啊,原来大伯伯拉错了,该拉手才对,你的小手跟小脚长得真像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,就见大妞很快地把目光移回兰青脸上。

 

    搞了半天,小娃儿不买他冷笑话的帐,公孙纸只好闷气地把着她的小小手。

 

    “这娃儿天生底子好,一定不容易生病吧?”

 

    “正是。”这一阵子逃难奔波,大妞确实很乖,没有生过病。

 

    “这娃儿的身骨跟你完全不一样,是像娘吧?”

 

    “是像娘。前辈,大妞她……”

 

    公孙纸摸摸大妞的小头,想要抱起她,但兰青动作迅速,把她拉回怀里。

 

    公孙纸暗自满意他护女的举动,笑道:

 

    “你这爹对女儿还真细心。我只是想跟你私下说几句。”

 

    “前辈稍候。”兰青把她放回榻上,才跟公孙纸走到角落去。

 

    “你这孩儿在受惊吓前反应就比其他同龄娃儿慢些?”

 

    “……是。”

 

    “也笨些?”反正小孩没在听,就直说了吧。

 

    “……是。”

 

    “都遗传到母亲?”

 

    这是在暗示他没眼光娶到愚蠢的女人么?兰青咬牙点头。“是。”

 

    “我也坦白说,这孩子没什么问题,至少脉象看不出来。有可能不习惯逃难的日子,过一阵子就能恢复正常,但也有可能受惊变傻……人脑难测,这样吧,我跟大妞投缘,我就多留几日,帮她做几个测试,希望她一切都没问题……”

 

    投缘?兰青皱眉。李今朝跟大妞投缘,这公孙纸也跟她投缘,怎么他却被排除在外?

 

    “……你到底听我说话没?”公孙纸拉拉杂杂尽兴说了一堆,才发现他心不在焉。

 

    “前辈,您是云家庄的人,云家庄在江湖上太出名,您要时常来这里,岂不引人注意?”

 

    “我自是悄悄来去。你当我是白痴吗?你在躲人,我又怎会引人过来?”

 

    “……前辈厉害,竟知我是谁。”兰青按兵不动。

 

    “哼,我管你是谁,你打海里来我也不理。一个在逃难的江湖人敢冒险让我看病,不就是赌上云家庄中立,不会出卖你吗……”公孙纸又看向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还一直回看这里,这小娃娃的相貌一看也知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,他想笨蛋的机会偏多了点,她这个年轻的爹是想要她变傻子还是不希望她成傻?

 

    公孙纸正暗忖的同时,忽听见有人踹开房门——

 

    “咦,你这丫头,我不是已经看过你的头痛吗?你闯进来干嘛?”公孙纸叫道。

 

    李今朝面有薄怒,一看见大妞待在屋里更是火大。她连忙上前抱起大妞,回头看向他们,厉声问道:

 

    “公孙爷儿在替兰青看毒?”

 

    兰青,这名字不是……公孙纸面不改色道:

 

    “我在替他看毒,怎了?”

 

    “王八蛋,哪来的父亲这般不尽心?兰青你身上有毒,要看病理所当然,干嘛要大妞跟着你?”

 

    “我不放心大妞……”兰青忍住抱回大妞的冲动。

 

    “呸!你把她放在内室,甚至捂住她耳朵都好!兰青,你这爹当得真不称职,要是大妞听懂你们的话,不是要她为你这个爹担心受怕?”

 

    被识穿的狼狈在兰青脸上一闪而逝。

 

    “来,大妞,今朝姨带你去喝酒。”

 

    “等等!”

 

    “都晌午了,我带她上隔壁面摊吃。兰青,你没看过其他同龄的娃娃吗?哪家两岁的小孩跟大妞一样,身骨摸起来没一两肉,你到底是怎么养她?”李今朝白他一眼,见他已露羞愧,她语气略缓,道:

 

    “当爹的总是粗心大意,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,慢慢学总会进步的,咱们就在隔壁面摊吃,你随后可以过来。”

 

    兰青一语不发,目送她的背影。

 

    大妞被她抱着。大妞一双眼本来在回头望着他,但李今朝似乎有什么地方吸引住她,她一转向李今朝,就再也不曾回头看他了。

 

    他心一跳,总觉得……总觉得有样东西梗在心头,十分的不舒服。

 

    公孙纸负手站在他身边,慢慢开口:“你家的功夫偏邪,除了家主外,习得兰家邪功者,多半短命,你知什么原因吗?”

 

    兰青立即瞪向他。

 

    公孙纸耸肩,道:

 

    “你脉象异于常人且有点——不,是太不养身了,照说少年时期不该如此放纵,但你中了凤求凰,当真是你的不幸,须得靠那些燕好短暂解毒。所幸,你遇上我,你就留下三个月吧,这三个月里我将你体内的毒除尽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那双黑眸刹那亮了起来,身侧五指成拳,松又握,握又松,极力掩饰他内心无比的激动。

 

    公孙纸微微一笑道:

 

    “如果你姓兰,我劝你,除尽毒后,如果想陪小娃娃到老,就停止练功;但若已无法收手了,你就别听信那些谣言以为采阴补阳有益你的功夫。”

 

    “……在下兰青,出身江湖兰家。”

 

    公孙纸叹息。“果然是兰家人,你家主怎么不阻止你们这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呢?难道他不知这会害你们早夭吗?瞧你,好好一个人,却成了妖神兰青,固然凤求凰是一因,但兰家邪功害你不浅啊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避开妖神二字,问道:“前辈只凭把脉,就能看出我是兰家人?”

 

    公孙纸有点得意道:“据说兰家人,相貌出众,一表人材,但由于邪功之故,眉目易显媚态,方才你极力在大妞面前掩饰,但总是遮不了那细枝末节。你想知道为何我明明看穿,刚才却故作不知,现在又改变主意与你说开?”

 

    “请前辈赐教。”

 

    “江湖上,总是遮遮掩掩,有些事不干我身又何必点破?但,既然李今朝如此直白地跟你说开,我也不能输个小姑娘。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让大妞知道你中毒,但你在她面前克制你己身,这也算是个好父亲吧。”

 

    不,大妞哪是他女儿?他也没特别把她当女儿,他只是不愿这娃儿见到他丑陋的一面罢了。

 

    他故意留住大妞,确实要让大妞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害了关家——前提是,大妞真能懂得这一切的话。

 

    明明大妞就是个傻瓜了,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这些事,但他总是心虚,就是要在大妞面前维护住他正人君子的形象。

 

    他总想,只要能在大妞面前撑住他的君子形象,那么他就等于没有对不起关家夫妻……他们死前,没有恨他入骨。

 

    他随着公孙纸走出李家小屋。

 

    面摊就在隔壁,大妞正跟李今朝呼噜噜吃着面……逃亡时,他偶尔也带着大妞上破摊吃面,那时他无暇顾及大妞,没人喂她,她饿极是像小狗一样埋进碗里吃,吃得满嘴都是,吃完了后他抱着她继续逃离卫官的手下……现在呢?

 

    李今朝边喂她边教她用汤匙,但又故意搅烂大妞碗里的面,大妞因此气鼓鼓地捶桌,拼命爬上桌子,要抢李今朝的面……

 

    兰青有些迷惑了。

 

    因为李今朝老跟大妞打打闹闹,大妞才有反应吗?以往他在关家时,他也没跟大妞打打闹闹,但她还不是喊他一声兰叔叔地对他笑开怀?

 

    还是,他不够真心对大妞?不,他够真心了!是大妞不懂事,无法理解这个血腥的江湖,才会怀疑他对她不够好。

 

    “这个……若是大妞真成了傻子,你可会抛弃她?”

 

    公孙纸直截了当地问,令兰青不太能适应。以前,他周遭谁会像公孙纸与李今朝一般,这么坦率地面对他。他要用尽心机明争暗斗,甚至下手害死无辜的人才能保住自己……即使在此刻,他仍对公孙纸的直率怀有戒心。

 

    “你毕竟年轻,一个傻里傻气的孩子是会防碍你的,那还不如交给我,我带她回归隐之岛吧。”

 

    “不,大妞得待在我身边。”兰青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
 

    公孙纸瞥他一眼,没有再多说什么。

 

    兰青又走近那面摊几步,大妞这时候早该注意到他,但她连看都不看他了。怎么不看他?怎么不抬头看他?看他啊!

    他等了又等,等不到大妞看他,最后他垂下眼,咬牙注视自己的双手。

 

    自大妞用那双眼紧盯着他后,他总有种错觉,其实他一双手聚满腥红的水,那全是关家所有人的血。

 

    大妞现在不再盯着他,他该松口气才是。

 

    真的,他该松口气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空气中有什么在流动,兰青忽地张开黑眸。

 

    屋内黑漫漫的,他直觉摸向身侧的大妞。

 

    人不见了!

 

    他静心聆听,内室里有大妞轻浅的呼吸声。是大妞自己过去的还是李今朝过来抱人?

 

    无论哪一项,他都该当下察觉才对啊。

 

    “兰青?兰青?”李今朝轻声喊着。

 

    平日说话豪爽的姑娘,哪会像现在声若细蚊,兰青心知有异,遂以同样的低声回着:“我醒着。”

 

    “你放心,大妞爬到我那里了。”

 

    “她爬?”

 

    “是啊,她想跟我睡,便爬到我床上打我。我觉得不太对,你不是江湖人吗?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?晚上看你明明正常的,我就想到咱们晚餐都吃一样的,没道理你昏睡我们却没有,但,饭后只有你喝了茶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闻言心一凛,同时也诧异这直爽姑娘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。

 

    “你是说,有人在水桶里下了迷药?”

 

    “多半如此。刚才我听见院里有异声,你可以说是天干枯枝断裂,也可以说是有人潜进院,你想赌哪一个?”

 

    兰青顿时头皮发麻了。他连忙运气,功力尚在,但身上有凤求凰,若是来人不只一个,他了不起只能保住自己,哪能再救下这一大一小?

 

    “跟我来。”李今朝低声,又爬回她的内室。

 

    大妞坐在床上打着盹。

 

    “大妞乖,别出声。”李今朝抱她入怀,用力打了下大妞的头,再在她耳边低语。

 

    兰青很想跟她说,大妞变哑巴了,没必要提醒大妞,但他没吭声,将李今朝递过来的大妞抱入怀。

 

    他感到大妞的四肢不肯回抱,似乎……又在防他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尽力无声推开床架,露出灰尘四飞的地面。

 

    地面上有铜环,她吃力拉开后,回头轻声:“你抱着大妞下去。”

 

    “地窖?”一个寻常人家的地窖都是摆酒跟腌物,就算躲人也会被发现的。

 

    “不,是地道,快点!”

 

    地道?这绝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,这李今朝……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怀疑李今朝,只得抱紧大妞先入地道。

 

    地道先是二十来阶的阶梯,他弯着身走到底,一人高的地洞呈现在眼前。他放眼望去伸手不见五指,完全不知尽头在哪里。

 

    他回头看去,李今朝刚把地道门关上,光线尽灭。他听到锁声,接着是李今朝摸索下阶。

 

    “放心,除非有人自内开,否则他们在外头发现有地道也是没辙啦,哈哈。哎哟,大妞你打到我了。”

 

    “这里头有烛火吗?”兰青问道,有意慢上李今朝半步。

 

    “没。”李今朝一手摸着墙,一手拉住兰青怀里大妞的小手。“据说走上五百三十步,正好可以到布庄楼下,咱们今天来一试吧。”

 

    “你到底是谁?”

 

    李今朝侧过头,往他的方向看去。

 

    “兰青,你对我的防心减少了呢。你本可怀疑今晚是不是由我一手导出的好戏,但你并没有,反而随我入地道,老实说,我为此感到欣喜。是不?大妞。”

 

    兰青微地皱眉。是这样吗?

 

    李今朝又笑:

 

    “我啊,本来是个平凡丫头,但后来,嘿,被云家庄看上,刚被选为第三个主子,这是秘密,不能外传,所以你要保密。好了,现在大家都不能说话,我要开始数了,要不然走错了,又绕回我家,那就全部玩完。”

 

 第三章

 

    原来如此!

 

    难怪公孙纸无故开三天医堂,原来明为义诊,暗渡陈仓为她治头痛。

 

    难怪云家庄三公子在除夕送东西给她这一带穷民,原来也是为了她……

 

    但,世上哪来的巧事?居然让他遇上云家庄人?还是,从头到尾云家庄布下天罗地网猎捕他?

 

    云家庄地位中立,照说,就算他在云家庄人面前杀人,数字公子也绝不会插手干预,迫使他认罪啊!

 

    为什么李今朝对他坦白?这是何等重大的秘密,为什么要让他知道?不怕他以此为要胁?若依他的经验,这必是一个精心算计过的陷阱,等着他一跳就没有活路的可怕圈套。

 

    他该将计就计搏得她的信任,为什么到头他却选择把大妞交给她?

 

    云家庄三公子早在布庄等着李今朝。三公子说,这几日城里一直有人在寻一名姓兰的好看少年,最后盯上李今朝的破屋。

 

    是卫官,他知道。

 

    他注意到大妞一直在看着李今朝。是么?大妞比较喜欢李今朝么?是啊,连这傻大妞都是有心眼的,明白谁才是真正对她好。

 

    到头来,他还是一个人。

 

    他听见自己说:

 

    “我去看看吧,总不能让李姑娘有家归不得吧。大妞……托你了。”

 

    “咦,等等……等等,兰青……”李今朝低叫,要拉住他却扑了空。

 

    天色还是一样的暗。

 

    现在约莫是三更多,如果他没记错,今天才初十,他在李今朝家里也只过了十天而已。

 

    袖中滑出匕首,兰青站在李家院子前,垂着目,任着冷风拂过他的长发,细细观察空气中的流动。

 

    他被植入凤求凰后能使武,但比普通武夫强不了多,随便两个壮汉就能压他在地上了。如果屋里只有一人,他杀得了;两人以上,就不是刀子能解决得了。

 

    暗香浮动,他不曾在冬天里闻过这种花香,直觉闭气。接着,他听见温暖的声音自屋里传出:

 

    “是兰家妖神兰青么?在下云家庄春香公子傅临春,还请兰青入屋一见。”

 

    兰青一怔。原来这芳香味儿出自傅临春身上,春香公子遇春则香,如今尚处冬季,便有馨香喷鼻,这傅临春还真不能做坏事,一做了人尽皆知。

 

    “来寻你之人,已经离去,兰公子可以放心。”屋内的人道。

 

    “已经离去?”兰青眯眼。

 

    “有空你可以为他上炷香,祝他一路好走吧。”那温暖的声音依旧。

 

    兰青垂目寻思片刻,随着他的心绪,原本只是清俊的五官逐渐沾染媚色,他细长的手指轻掸着衣袍,徐步而入。

 

    李今朝的屋子里像浸了黑墨汁似的,但他早已摸透所有家具陈设,精准地走进破旧的小厅,驻足窗边。

 

    正前方应是春香公子,可惜他看不见,无缘一睹容貌,但,他却很清楚,藉由细微星辉,春香公子能一眼看尽他。

 

    看尽他举动容止间的倾城风情。

 

    兰青朱唇略扬,抖衫而立,笑道:

 

    “听说云家庄一向中立,有江湖人在眼前求救,数字公子们也会眼皮不眨地奉行超然立场,如今看来,今晚兰青正是承了今朝这第三位主子的福气了。”他眼眉一挑,刹那竟是异常妖娆。

 

    “嗯?李姑娘告诉你她的身分吗?那她显然是将你当朋友了。”春香公子语气一贯地温暖。“可你却没有将她当朋友呢。”

 

    “春香公子此话差矣,兰青故意瞒着今朝,正是为她着想。”他有意无意抚着如瀑的美丽青丝,睇向春香公子所站之处,眼波一转,荡出酥人心神的丰采,他又笑道:“春香公子有时也该知道,无知是一种福,从一开始,她那般爽朗的人,就与我们这种勾心斗角的江湖人不在同一国,对吧?”

 

    暗处的春香公子没有回答。

 

    “春香公子?”兰青柔声喊着。他不以为傅临春能在几眼间被他蛊惑,屋内呼吸正常,那傅临春必是被他某句话影响了。哪句话?是否能成傅临春的弱点?转念间,兰青已揣测千百种,但毕竟对傅临春不了解,最后一无所获。

 

    过了一会儿,傅临春才道:

 

    “……你说得对。她与咱们江湖人,本就不是同一国,兰家练邪功至今,已过五代,这代兰家家主年仅二十一,据说面目奇丑,他刚成家主时,将兰家弟子妖神兰青驱赶出门,从此,兰青在江湖上恶名昭彰,甚至干出几件不名誉的大事件,这仇家,还真是不少。”

 

    兰青抿唇一笑:

 

    “真不愧为云家庄的记史公子。春香公子,这些事都藏在云家庄汲古阁里吗?此刻,你确定要谈这些陈年往事吗?”说到最后,语气已带些暧昧挑逗。

 

    “我对江湖册里不明不白的地方,总是多了点好奇心。例如,一般江湖人得名号不易,但兰青那时才几岁?十三吧,被家主赶出兰门后,便莫名多了妖神之名。妖神二字,并非荣耀,而是毁灭,这两个字将年方十三的兰青逼入绝境。”

 

    “绝境?”兰青轻笑:“我从不认为,那是绝境。”

 

    “是么?那么,现在你带着关长远的女儿逃亡,是否已入绝境了呢?”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心一跳,表面又笑:

 

    “原来,云家庄真是无孔不入,连关长远的女儿在我手上都查得出来。现在你打算如何?关大妞已在云家庄第三代主子手里,前任五公子也知我身中剧毒,你这一招天罗地网布得真巧妙,将关大妞毫发无伤地带走了。现在你打算代江湖主持公道除恶务尽?”

 

    “寻来的,并非黑鹰卫官手底下的人,而是你其他仇家。”

 

    不是卫官吗……兰青不得不承认,只要不是卫官,其他人都好解决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又温声道:

 

    “江湖上的谣言太多,云家庄不管信不信,都得照样写入册里。在许多年前,曾有七把名剑在不同时期流传世上……嗯?我跳题了吧,重点该是其中一对鸳鸯剑,不知何故,黑鹰卫官竟在年前得到其中一把,辗转打听,才知另一把剑流落在关家。不,这样说也不对,该说,这一对鸳鸯剑都属于关家的,只是关家丢了一把,教黑鹰卫官讨了去。”

 

    底都差不多让人揭光,兰青也不遮掩了,他笑道:

 

    “云家庄能将此事挖到这程度,兰某甘拜下风。”

 

    “这对名剑,是秦朝青铜剑。始皇帝曾将天下民间武器收缴,不放过任何一把,将它们融炉后改铸十二金人镇守四方,有人说,这对名剑是宫中铸剑师瞒着始皇帝,自十二金人中取出部分而成;也有人说,这是十二金人自铸的神剑,双剑现世合并,任何愿望都能成真,故名鸳鸯剑。想必,黑鹰卫官是信了后者。”

 

    兰青负手而立,睇着傅临春那方向,笑道:“十二金人不过是青铜所铸,我也不信十二金人自铸神剑这种鬼话,但鸳鸯剑确实存在,卫官得到他时,最后一尊金人也在。”

 

    “嗯?”

 

    “也有春香公子不知情的事吗?这也对,先朝历史都这么写的,十二金人早已销毁,但确实有一尊被留了下来,卫官拿到的那把,春香公子看了必也惊叹,那是把剑,同时也是一把钥匙。”

 

    “是么?那,你在乎鸳鸯剑么?”傅临春对鸳鸯剑的外形一点兴致也没有,反而对兰青的心态感到兴趣。

 

    兰青轻笑一声:

 

    “什么剑啊,我兰青何时放在眼里了?卫官想要,我便陪他一块玩,这种事我也不是没玩过。”

 

    “那么,黑鹰卫官是找不到关家的另一把剑了?”

 

    “春香公子打算为关家讨公道前,先将一切问个详确吗?”

 

    “不,我只是在想,黑鹰卫官必定没有找到那把剑,因为关长远的女儿一直在你手里。或者该说,另一把剑,在你手上。”

 

    兰青笑了,他道:

 

    “关大妞是个哑巴呢,她才几岁,现在只怕早把她爹的遗言忘个精光,这把剑永远找不到了。”

 

    “看来你们都不知情了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立时不言。他不追问,因为其中必有他不能知道的讯息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又再道:

 

    “嗯?那我该不该告诉你,关大妞本身,就是那把剑呢?”

 

    “住嘴!”兰青直觉怒喊。

 

    “原来你不知道啊。好了,现在知道了,你该会怎么做呢?”

 

    怎么做?大妞哪可能是另一把剑?剑在哪?他也不是笨蛋,大妞全身上下哪藏得了剑?大妞又不是个假皮囊,随便剥了皮,那把剑便露了出来,他根本不信,但,卫官会信。

 

    然后,杀了大妞,剥下她的皮。

 

    兰青寻思片刻,又看向傅临春那方,敛起所有媚色,冷声问着:

 

    “春香公子跟我聊了许多,也让我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,想来你也不打算主持公义了,你想要我做什么呢?”

 

    “也没做什么。你的仇人太多了,把关大妞留下来,你离开此地。”

 

    “怕我影响第三位主子的生活吗?那大妞更不该留下。”

 

    “我与关长远素昧平生,但也知道江湖上要找到像关长远那样干净的铁汉,难了。关家被灭口的隔日早上已有云家庄人潜入,可惜找不到一个幸存者,他女儿活着,云家庄就该善尽一份心力。”傅临春一顿,又道:“前任五公子会治愈兰家家主在你身上下的毒,但,你一定要离开这里。”

 

    连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,傅临春都猜到了,那么他的烂底,只怕云家庄早摸透了。

 

    是啊,他杀人放火的事,别人怎么躇蹋他的不堪丑事都详尽记入江湖史里,以后大妞长大了,也会清楚知道他过往一切……兰青心神不定,嘴里喃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跟着我走。”

 

    傅临春静默半天,才道:

 

    “跟着一个叫妖神兰青的男人么?你要她,学着妖神兰青?要她,有着妖神兰青的影子?要她,成为第二个妖神兰青吗?”

 

    傅临春语气仍是温和,对兰青而言,却如冰水泼了他一身,令他全身由里到外发冷,再由外寒入他的五脏六腑里。

 

    妖神兰青、妖神兰青,他与傅临春都清楚,不,世上的人都明白妖神兰青背后的肮脏,他不曾细想过这一层,不曾想过大妞的未来,他只是想,回报关长远……他只是想,大妞留在他身边……

 

    天将要拔白,兰青走在无人的街道上,雾气几乎掩去他的身影,此时,正是新年热闹的节日,偏也是冷到极点的寒冬。

 

    是不是人的一生,总是悲喜同时发生?为什么他就不一样呢?他的过去有任何值得快乐的时候吗?

 

    兰青恍恍惚惚想着,就是想不出十八年来他到底有过什么值得快乐的事。

 

    “兰青?”

 

    他直觉抬眼,李今朝在布庄门后探出脸来。他空洞的黑眸扫过四周,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回布庄了。

 

    “哎啊,你是跌进井里?怎么浑身湿透?”李今朝抱着睡着的大妞奔出来。

 

    兰青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大妞,喃喃:

 

    “这样的天要冻着大妞怎么办?”

 

    “不会的。她身上罩了好几件暖衣。”

 

    他的食指轻轻抚过大妞软软细发,又自言自语:

 

    “我可是冒死过去,大妞怎么就这么容易睡着呢?她不是该等着我,为我紧张吗?原来,她一点都不关心我。”

 

    李今朝古怪地看他一眼。“你这爹真奇怪。女儿能好好睡觉,不担心受怕,你该感到安心才是啊。”

 

    “当爹的,是这样吗?”

 

    “兰青,你不是吓傻了吧?我舅舅说,已有云家庄的人过去处理,你应该没事才对。”看他还在闪神,她皱眉,把大妞塞进他怀里。

 

    “等等,我全身被露珠沾湿了……”兰青连忙接住差点落地的大妞。

 

    她正睡着呢,被这一惊动,小眼睛迷迷糊糊张开,一看见李今朝的大脸在眼前,她又抬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我回来了……”

 

    她盯着他一会儿,小眼睛又合上睡着了。

 

    真的没在关心他,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了啊,兰青想着。

 

    “乖,大妞。”李今朝摸摸她的头,大妞不理她继续睡。她笑:“大妞真乖,一晚上不吵不闹,一直跟着我在布庄等,她年纪小捱不住困,但我想她是担心你的。”

 

    “是吗?”兰青看着心无城府的李今朝,再望向尾随她出来有着防心的三公子。只怕,除了李今朝外,云家庄的每个人都盯死他了吧。

 

    他又垂目,凝视怀里的小娃娃。大妞是剑主,他信;但说大妞是一把剑,他怎么也不信的,这样小小的身躯里,不可能会有剑。

 

    如果,让卫官得知这样的说法,依他目前的功力绝护不了大妞。

 

    “我想起来了。”兰青突然道。

 

    “什么?”李今朝轻轻戳着大妞的脸颊,大妞觉得她很吵,索性把整个小脸埋进兰青衣里。咦,兰青上衣是湿的,这小大妞宁愿面对湿衣也不想理她吗?

 

    “我想起,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在何时了。”在关家无数个午后,男人们喝酒聊天点到为止的比试,明明在江湖上是个顶天立地粗声粗气的汉子,却在妻子面前稍嫌柔软些。

 

    因为她主管家中生计,自然要给她点面子,关长远私下咳声连连不好意思地说着。

 

    当时他听了是错愕又是好笑,直想着,关家跟他所遇的江湖人江湖事完全不同。不知不觉中,原是带着心机入关家的他,竟也在嘴角抹上发自内心的微笑。

 

    那样的快乐,终成绝响。

 

    而他,甚至是主谋之一。

 

    大妞跟着他,到头不是被人追杀,就是成为第二个被人糟蹋的妖神。

 

    所以……所以……

 

    长远兄,你的女儿,我代你交给其他人保护,好么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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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正月十五夜。

 

    兰青眨眨眼,看见一个毛绒绒的……红包?红狗?还是红色的大袜子?

 

    “嘿嘿,大妞被我打扮得很喜气洋洋吧。”李今朝拉了下大妞毛毛的耳环,大妞立即撞开她,撞得太用力,一头栽进兰青怀里。“城里每年正月十五习俗,只要能钻上花车……”

 

    “花车?”兰青连忙稳住这小小的身子。小身子的主人抬头看看他,又看看李今朝,站在原地就不动了。

 

    “迎新年的花车啊,云家庄资助的,绕城一圈,穿红衣的姑娘能抢攻花车顶,不上花车的,就凑个热闹丢个花喽。大妞,你记得,要是有人丢花上来你要抢,抢得愈多的那人,今年就会心想事成好运连连来哦!”李今朝穿得跟大妞一样,显然对这种平民活动兴致勃勃。

 

    兰青一时回不了神。似在江湖又不像在江湖,他总有点错觉,现在他过的,跟个平民生活没两样。

 

    “那……”兰青轻轻摸着大妞戴着小红帽的头。她不避他没撞他,大妞真的不把他当回事了,他心头微地泛涩,嘴里却笑着:“那你们好好玩吧。”

 

    “兰青,咱们就约在‘金香酒楼’吧,一块吃元宵后,再去领灯夜游到天亮。大妞,你要有心理准备,要敢闭上你的小眼睛睡着,我就把你打醒。”李今朝牵起小不隆咚的小小爪子。

 

    兰青目送这一大一小离去。

 

    良久,他才回到屋里,桌上还有来不及收拾的碗筷,大妞年纪小,肚子饿是常事,也许生活开始平静,所以她懂得主动示饿了。

 

    她还是不说话,但一饿,就自己拿出专属小碗筷爬到椅子上等饭吃。以前跟他一块时,她可不曾有过这种主动行为呢。

 

    有时,他也想问大妞,是不是很想念她爹娘在的日子,是不是很想回到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,可是,他一直没有问。

 

    他在小屋里逗留一阵,远方喧闹的人声拉回他的神智,他来时未带任何东西,去时也不必拿什么留念。

 

    他毫不犹豫步入走进黑暗小巷。正月十五佳节,明明入夜却是人来人往,他顺着人群走过几条街巷,听见有人欢呼:“车来了。”

 

    他抬起眼看去,特制的马车在群众里缓缓前进。车夫是云家庄的人,车顶上有七、八名女子推挤着,李今朝果然厉害,还真让她带着大妞挤了上去。

 

    大妞太小,几乎被姑娘们淹没,李今朝把她搂在怀里,让她拿着她的小帽子接着抛上来的小花朵。

 

    红的白的黄的,大妞专心盯着小花,努力接着,当她好不容易接到一朵小花时,红咚咚的小嘴角上扬,虽然没有开怀大笑,但也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朵小笑容了。

 

    兰青黑眸轻亮,也跟着笑了。就算大妞记住家恨又如何?还是有人能令她开心的,那个人不是他,又何妨?

 

    他又状似随意扫过一般百姓。云家庄定会派人混在里头,以防有人滋事,只怕,此刻这些云家庄人也在盯着他的举动吧。

 

    他们要亲眼盯着他离开这城,就算他不随前任五公子离去解毒,云家庄也任由他去,只要他肯离开这里。

 

    “小伙子,花车上有你喜欢的人吗?”

 

    兰青回神,看向身边的中年汉子。

 

    中年汉子笑道:“是哪一位姑娘?你要有心理准备啊,能挤上车的都是辣姑娘,小心吃亏,还不如选你身边那几位呢。”

 

    兰青转头一看,三、四名小姑娘就在他身侧,一见他投来目光立即掩嘴笑着转身四散。

 

    “瞧你,这张面皮好也就算了,对着花车上的姑娘笑成这样,小心人家吃定你。”中年汉子哈哈笑着。

 

    他摸上嘴角。“笑成这样?”他时常笑,却是怀有目的展现蛊媚他人,刚才,他怎么笑?

 

    “你那笑,真好看。我粗汉子不会形容,不过,你的笑容就像是在说:只要你好,那其它也就无所谓了。黄毛小子常用这种笑容骗人啊?”

 

    兰青随口道:

 

    “是啊,用笑骗人最容易了。”他也不想去了解刚才到底怎么笑法了。

 

    马车已经消失在街口,百姓有的去追车,有的则去逛灯会。他又在原地站一会儿,才往反方向走去。大妞的小灯挂在灯街上,他想看完后再离城。当他才步进灯街一会儿,直觉告诉他有地方不对劲。

 

    百姓依然热闹,但其中有几名年轻人一直张望在搜寻什么。

 

    那几人有武功,八成是云家庄人。是谁失踪了?

 

    “咦,车上的小娃娃不见了?”

 

    兰青即刻回身。“谁不见了?”

 

    中年汉子碰巧也来逛灯街,指着那几名云家庄人,说道:

 

    “我刚听他们说,马车停在金香酒楼,有个女娃儿下车进酒楼没多久就不见了。”

 

    是大妞!

 

    “你认识那女娃儿?会不会那女娃儿想找你,却迷了路?”中年汉子说道。

 

    兰青怔住。大妞才几岁,要真找他,她会往李屋的方向走,但城里巷道复杂,她一定会迷路。

 

    他不及细想,先往巷里奔去。自金香酒楼往李屋里共有七、八个巷道,如果快些,也许会在其中一条巷子找到大妞……

 

    蓦地,他停步。

 

    “被发现了吗?”中年汉子在兰青背后说着:“卫爷,这就是你说的妖神兰青吗?一点也不像啊!你决定连他一块带走时,我还真怕我被他迷惑,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相貌出众点的黄毛小子而已啊。”

 

    短巷的尽头,一名着黄衫的男子负手站在那儿。他微地侧头看向巷里神色镇静的兰青,冷冷道:

 

    “兰青,这三个多月来你的日子真是快活啊!你该明白我的个性,我有仇必报,本该将你击杀在此,直接带走关大妞,但,现在就算冒着被云家庄发现的风险,我也想看看妖神兰青的‘只要她好,你便什么也无所谓’的笑容。”

 

 第四章

 

    咯……咯……

 

    细微的声音惊动他。

 

    他手指动了动,却不急着张开眼。他真是傻子,竟被感情控制了理智,大妞哪会找他啊,偏他一听大妞失踪,就乱了分寸,这才着了卫官的道,大妞只怕也陷进卫官的手里了。

 

    咯咯声断断续续响着,听起来像……孩子忍不住发出的抽噎声。

 

    他迅速张开眼眸。

 

    映入眼帘的,是天然的黄土密室,墙面上有烛台,他藉着微弱的烛火扫过密室,停在角落里一身毛衣毛裤的红娃儿。

 

    “大妞!”他要起身过去,发现全身穴道被狠狠封住。他咬牙忍着蚀骨的痛,慢慢撑坐起,他对着她柔声喊:“大妞,你过来。”

 

    角落里的小人儿没有动作。

 

    墨色剑眉轻拢,他又轻声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过来,我不方便,你兰叔叔身上有伤。”

 

    小小的屁股这才用乌龟的速度蹭着地,慢慢挪往他这里。

 

    大妞不是早会走路了吗?兰青虽觉疑惑,但还是抱过大妞入怀。

 

    他摸摸她小小头颅,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真乖。”他扮笑地把她的小脸抬起,顿时愣住。

 

    大妞的右脸青肿发紫,小嘴巴紧紧抿着,嘴角还破到流出血来。卫官下手太重,以为打个小娃娃就能逼出话来?

 

    兰青面色微怒,抹去她脸上薄薄的泪。一般小孩早就哭得满脸都是泪了,哪像大妞拼命张着眼,忍不住了才让眼泪滚出来。

 

    “大妞乖,真能忍,没哭出声来。还有哪儿疼吗?”他哄着,大妞却只是扁着嘴,直到忍不住才张开小嘴发出声响。

 

    看起来似乎没事,他轻拍她小小的背,感觉她瑟缩一下,他的食指抚过她背后毛衣,有裂缝……

 

    他拉过大妞,看见她的衣背被割上长道口子。他心一跳,赶紧替她拉起红色的外衣内衣,小小嫩背上果然有道浅浅的血痕。

 

    卫官这次是铁了心,不打算拐弯抹角了!他小心地替大妞拉拢衣物,背刀是吓唬大妞,脸上这巴掌才是下了十足重力,但大妞不肯说话,就算弄死大妞,也不会有个结果。

 

    他寻思片刻,要拉开大妞跟她说个清楚,哪知他的上衣被扯动,正是大妞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服。

 

    刹那间,他心里竟有喜意!

 

    明知在这种时候、在大妞捱疼的这时刻,他不该如此想法,但,他就是掩不住心里狂喜。

 

    如果再能选择一次,他想着,那就让大妞捱痛,大妞才会赖住他……这种异常心理,不就证明他在江湖打滚多年,早已变得扭曲了吗?

 

    他轻轻摸着大妞的头,在她耳边说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什么都懂的,也没忘记说话,是不?晚点,一定有人来问你,是不是见过鸳鸯剑,不管他问什么,你一定要开口,说剑的藏处已经告诉兰叔叔了。”

 

    大妞没有回答他。

 

    他硬是捧起她的小脸,望进她的小眼睛,一字一语清楚说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想再看见今朝姨吗?如果想再跟今朝姨玩,就照我说的,有人问你,你就说兰叔叔知道,懂么?”

 

    她看着他,抿着嘴不说话。

 

    他淡笑,又摸着她的小头。晚上她跟李今朝出门时,她细软的头发被李今朝绑成好几条细小的辫子,十分可爱,他不得不说,就算大妞偏向她爹的长相,毕竟是女娃娃,真好好穿衣打扮,也是个可爱的小娃娃。

 

    他虚软地靠向冷硬的墙壁,任着大妞窝在他怀里。明知大妞是找熟人的安全感,但他还是十分高兴大妞主动的亲近……真的非常高兴……

 

    他合上眼,轻声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如果这次能活着,我把恶习都改了……你跟我,找一处……像家人一样生活,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大妞自是不会回答。

 

    他内心轻笑着。也对,对他来说,美梦一向会在最后一刻破碎。

 

    什么都不要想,有人践踏他,他就顺应而受,与其惨死在人家手下,不如为自己图谋虚幻中的欢愉,这才是妖神兰青能活到现在的真正原因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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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喀的一声,石门被推了开来。

 

    兰青懒洋洋张开美目,似笑非笑地挺直腰杆,硬把大妞自怀里扯下,取下腰带,笑道:

 

    “我还在想,大叔什么时候回来?”小爪子拍开他蒙眼的动作,他毫不犹豫使了四分力击在大妞背上,大妞痛得趴倒在地上。

 

    他慢吞吞地蒙住大妞的双眼,再把大妞过长的袖口在她拳头处打了个结,让她没法扯下带子。

 

    “我等大叔很久了呢。”他眼角一挑,春眸流媚似水地睇向门口的中年汉子。

 

    “你……等我?”中年汉子有些发愣。

 

    “是啊,大叔不知道我中了凤求凰吗?没有人陪我度春宵,我很容易见阎王的。”他不动声色起身,硬是把大妞轻轻踢到角落去。

 

    他听到大妞的小拳头愤怒落在地上,内心不由得发笑。他不理衣着凌乱,微敞粉腻胸膛,负手偏头步近那中年汉子。

 

    “官哥没告诉你,是不想你替我解毒么?”

 

    中年汉子见他一身异常妩媚,墨眸里春水荡漾,唇红齿白,明明就是个勾魂的美人种儿,怎么在城里看他,却只是一个普通好看的少年而已。

 

    “嗯?大叔,你愿意帮我么?”

 

    中年汉子立即赏了他一巴掌。“妖神兰青,你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?你身上匕首早就取走了,你想杀我逃出去?”

 

    他颊面微肿,那双风情荡漾的瞳眸里明显抹过恼意跟委屈,妖媚之中又带着我见犹怜,煞是好看。他恼道:

 

    “我杀了你,还有个官哥,我是傻子才会逃!你不帮我,就随便找个人进来,别在这里碍事!”语毕,转身不理。

 

    他瞧见大妞还在生气捶地,想要挣开袖口的结,心头不由得柔软。傻大妞,他心里这么想着,关长远,你的女儿真的好傻。

 

    不出他意外的,身后有人饿虎扑羊压他在地。

 

    “哼,卫官要我小心你。你只是个没用的贱人,想用簪子杀我?”中年汉子抽出他发间玉簪抛掉。“我看你怎么杀?贱人!”

 

    大妞的小拳头急促了,兰青心头还是想笑,傻大妞傻大妞,就算解了袖口又能做什么?可惜他没塞住大妞的双耳,这种事小孩子哪能听?

 

    中年汉子猴急想吻上他诱人的嘴,兰青才要迎合,就越过汉子的肩,看见门口的男人。

 

    “你要敢亲下去,你就没命了。”

 

    黑鹰卫官的话如冷水兜了下去,中年汉子仓皇跳起来。“卫爷,我不是故意……”

 

    “你以为拿掉他的武器,封住他全部穴道,他就没法杀了你吗?他的嘴、他的手,甚至他的头发都能杀了你,你敢不敢赌?”

 

    “官哥对我真了解啊!”兰青笑着,忍着痛慢慢起来。“太了解我的人,我束手无策了。”

 

    “鸳鸯对剑呢?”

 

    “鸳鸯对剑?怎么?你手头已有一把,现在找理由除我灭口?”

 

    “我的剑,被人偷天换日了。”

 

    兰青一怔。“是谁干的?”

 

    卫官眯眼,甩他一巴掌。“谁干的?世上谁知我有其中一把剑?你说,会是谁干的?”

 

    “我对你的剑一点兴趣也没有,岂会去偷?”偷剑者绝不会是他,那还有谁会知道卫官有其中一把鸳鸯剑……傅临春!

 

    卫官不知兰青此刻心思,走到大妞面前,冷声道:

 

    “你是没有兴趣,但你为了关大妞,不得不偷。”

 

    “胡说八道!我会为这傻妞干下找死的事吗?”

 

    “不会吗?”卫官出脚极快,那一脚直接要往大妞下巴踢去,其力道之重,大妞的小头颅一撞上后面石墙,只怕立时脑浆四溢。

 

    “住手!”兰青疾前,不及卫官出脚快,但卫官临时改变角度,重重踹飞兰青。

 

    “不就是条自私自利的狗吗?关长远是拿什么喂你,要你这么卖命?”

 

    兰青抹去嘴角血丝,躺在地上笑道:

 

    “关长远说,黑鹰卫官不是好人,与其鸳鸯剑给你,还不如给我呢。”

 

    “什么意思?”

 

    “只要我保住他家后人,大妞那把剑就是我的了,我再去偷你的,我不就可以从心所欲的许愿?”

 

    “关家那把剑已经在你手里?”

 

    兰青哈哈一笑,悠闲地看着卫官,吊儿郎当问着:

 

    “官哥,你说我要许什么愿呢?我是要让我所有恨的人全下地狱,还是成为江湖皇帝,你说哪个好?”

 

    卫官瞥向大妞,疑道:

 

    “这小鬼我吓她打她,她都不肯说话,她竟然告诉你?”

 

    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我带她跳崖逃生,一路逃了三个月,这苦肉计还不灵光?”

 

    “她不只是哑巴,还是个傻子,我怎么打她,她都不吭声,一个傻子怎会告诉你?”

 

    “她不是哑巴也不是傻子,难道你没有听到她的哭声?何况,官哥,就算是粪土之墙,由我兰青下手也能涂了它。”兰青一直听见大妞在发怒捶地。

 

    捶得好啊!在卫官眼里,大妞如此愤怒,必是为了这个兰叔叔背叛她。哈哈,要大妞作戏还不如这种巧合呢。

 

    “剑呢?”

 

    “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剑,为何要白白给你?”

 

    “这都只是传说,你拿了未必有用。”

 

    “我不试试怎会甘心?官哥你也知道我这身子的毒,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以这身功力杀死下毒之人了,能有这种机会我不会放过。”

 

    “你不怕我杀死关大妞?”

 

    兰青看着大妞,嘴角不屑撇笑:

 

    “为什么我会有‘只要对方好,我怎样也无所谓’的笑容,你明白了吧?这三个月我作戏都以为是真了呢。我是不愿关大妞死,毕竟她给了我一个报仇机会,好吧,只要你放过她,我愿意分你一杯羹。”真是奇了,平常他在乎大妞怎么看他,所以他在大妞面前总是言辞小心,现在他反而不在意大妞是不是又误会他了。

 

    “你能分我什么?”

 

    “只要这把鸳鸯剑真有许愿神力,我杀死兰家家主后,兰家一切都归你。”

 

    “兰家家主?你身上的凤求凰是他……”

 

    “是啊。”兰青笑着:“官哥,江湖上一直没有人察觉我跟前任家主长得很像呢。”

 

    卫官诧异万分,细细打量起他。

 

    “兰家家主对亲弟弟下手,这个弟弟讨回点公道,天公地道吧。”兰青道。

 

    “兰家一向单传……”

 

    “我是私生子啊。他面目奇丑,妒忌我恨我,前任家主死后,他便在我身上下了凤求凰,一脚踢我出兰家。这种事多不光彩,你要我说几次呢?”

 

    “剑呢?我怎知你这一切是不是骗我?”

 

    “好啊,先给你一把。这三个月来我住在城里李今朝家里,剑自然在她手上。我跟她说,那是我的伙食费,等我凑齐了一两必会赎回。”

 

    “你把剑交给一个老百姓?”

 

    “交给那种不懂武的百姓才好,她不知剑的奥妙,你快去赎再放了大妞,我们就一块再拿另一把。”语毕,闭上眼不再理他。

 

    卫官立在原地久不言语。要是兰青说把剑交给一个懂武人,他绝对怀疑是兰青设下的陷阱,但如果剑在一个小老百姓手上,随便抢抢也抢得来,兰青用这法子骗他就够蠢了。

 

    他略查过李今朝,不过是个卖劣酒的孤女,跟个混吃等死的小老百姓没两样,没有什么江湖人脉靠山……

 

    “如果你骗我……”

 

    “那你就回来找我啊。难不成我跟大妞还会消失在密室,还有谁来救我?”

 

    卫官冷笑:“确实。你这人,压根没个朋友,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。”他又看向那愤怒的大妞。他问:“为什么你要蒙住她的眼睛?”

 

    “因为小孩子的眼睛最干净。”兰青毫不考虑道。

 

    卫官仰头大笑:

 

    “你也有觉得自己脏的一天吗?要不要我找个人来让你脏个彻底?”

 

    “哟,官哥不怕我的嘴、我的手都能杀人吗?”

 

    “我找七、八个人进来盯着你,难道你还能一块全杀尽?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,这些人不会找你麻烦的。否则你就要自讨苦吃了。”

 

    “就等你回来了。”他不以为意道。

 

    兰青听见石门一合上,吃力地转头看向角落。大妞终于挣开袖结,明明背在痛,还努力想扯下缚紧的眼带。

 

    兰青微微一笑,爬过去,替她解开眼带。

 

    当那对小眼珠瞪着他、小爪子用力打着他时,他笑得更畅怀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生气时,真像头小白熊,如果脸不青紫更像。”他摸摸她小小的拳头,拾起不远处的碧玉簪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渴么?”

 

    她不理他。

 

    他轻笑,簪子的尖处划过手臂,浓稠的暗色鲜血喷了出来。

 

    小眼睛又转了回来,看着他直流出来的血,她又抬头看向他,用力拍打他的身体。

 

    他掬了点血,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张嘴。”

 

    她嘴巴紧抿着,还是打着他要他包扎。

 

    他皱眉。“大妞,听话!想要活着出去,就听话,难道你不想替你爹你娘出气?”声音厉了些。

 

    大妞的拳头停下,红红的小眼睛看着他掌心里的血。

 

    “快点,张嘴。”

 

    小小的嘴巴终于不情愿地张开。

 

    他笑。“真乖。原来你还真的听懂呢。”

 

    香香的血味滴到她嘴里,跟那天她闻到爹身上的臭血味不同。她一看见他停止喂食,又一直拍打着他流血的手。

 

    “大妞要我快点包扎吗?不行呢……大妞,别动。”

 

    他起身,又将伤口狠狠戳大,任着鲜血如泉喷洒出来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既然你都听得懂,那么,那一天发生的事你都听见都看见了,是不?你兰叔叔是坏人呢。”一顿,他轻笑出声,没料到自己在大妞面前遮了这么久,到头仍是捅破了。他没有回头,又轻声道:“你兰叔叔从小到大,还没遇过像你爹那样的好人呢。兰叔叔在家里时总是防着身边所有人……兰家跟关家不同,不防人就活不下去,可是到最后,我还是被有着亲生血缘的哥哥骗,可见我防人的功夫太弱。”

 

    他在石洞里走动,任着鲜血洒到每一处。血不够了,便在皮肉上再划开另一道,毫不手软。

 

    他一直听见捶地声,但他只是面带微笑,不理她继续道:

 

    “你兰叔叔的哥哥以为兰叔叔被下了凤求凰,将在江湖上生不如死,到最后自绝而死……哪可能呢?我韧性很强的,他下凤求凰,那我就随意人生吧,不顺水而流,是活不下去的。有人信了他放出的风声逮住我,那我就任那些人为所欲为,人嘛,不就这么回事?我想,我熬下来就是为了过一段随心所欲的日子……直到遇见你爹,我才明白我一直渴望一个得不到的世界。”

 

    他没听见大妞捶地声,回头一看,大妞的一双可爱小眼睛正瞪着他。

 

    他唇色雪白,开心笑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在认真听吗?真好,我刚才说到哪里……我说,我才明白我一直想要另一个得不到的世界。如果我跨足到那个世界,是不是就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消灭?这世上有兰青这般,也有关长远那般,我想要进入关家干净的世界,可是,最后我还是毁了那个世界。我早就后悔了,早就不想毁关家,那天我缠住卫官,却还是无法阻挡他雇来的人手……”

 

    他停顿片刻,失笑。还在解释什么呢?当日他没有尽心尽力阻挡关家惨事发生,明明可以力战卫官,但他没有,因为他知道即使以命相抵,也无法杀死卫官,那么关家灭亡是必然,他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性命?说到底,他自私自利,难以更改了。

 

    他偏着头听自己鲜血落地的声音。滴答滴答的,每流一滴,就多一分机会保住大妞……每流一滴,他就发自内心的快活,这不是心里有病还会是什么?

 

    过一会儿,他又柔声说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活着出去后,就忘了这一切吧。忘记你的爹你的娘,还有我。李今朝是个好姑娘,傅临春夺去那把剑,定是代你拿回关家的东西,他们跟我不一样,都是温暖的好人。以后你跟着他们,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……”

 

    大妞失踪,傅临春会全力寻找,此时卫官潜入李今朝那里,云家庄就能循线追来,到那时……卫官名号为鹰,不喜结党只会雇人,人也不会雇得太多,卫官宝贝那对剑宝贝得紧呢,怎会让太多人进入这计画?只怕当时受雇灭去关家的人手都一一解决在卫官手里了。

 

    他也猜测跟着卫官的只有七、八人,不会再多。这些人将全力盯着他跟大妞,而卫官则亲自去取剑。

 

    他全身无力,跌坐在与石门有段距离的角落里。他意识有些模糊,听见大妞在爬行,遂轻声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避开那些血。”

 

    没过多久,大妞爬进他的怀里。

 

    他轻轻喘着气,失的血有些重了,他又问:“大妞,有没有闻到血味?”

 

    他等了等,感觉怀里的小人儿轻轻撞他,小手压住他的伤口。

 

    大妞真傻,这样压他,他会痛的,但疼得很愉快。这是自关家血案后,大妞与他最亲近的一次呢。

 

    “那……很香吗?”

 

    她又轻撞着他的肚腹。

 

    他费力地笑着,喃道:

 

    “关长远,这回我真拿命来赔了……这种事我怎么干得出呢?我不是肮脏的妖神兰青吗……怎会为了你这个小小傻妞干这种事……”

 

    兰家人的血,只要放血过重,血味足够令七、八人当场昏迷数日,再重点,那就是直接陪他见阎王了。

 

    要解药也很简单,直接服食他的血即可。

 

    活着的人体实证一名,前任家主。

 

    现任家主在前任家主垂危时大胆测试,当场死了七、八名押来的外人,前任家主也提早死去,当时他就在旁冷血到不去阻止这一切。

 

    所以,现在是报应临头了吧。

 

    他有些发冷了。

 

    自那中年汉子入内后,一直照他设想所走,包括卫官去取剑,派所有人来守着他,目前为止他都推敲正确,那么接下来他也不会出错才是。

 

    有九成机会,李今朝会作戏让卫官认定他在骗人,而云家庄尾随卫官而来,先行观察再救人。

 

    但他等不及了,卫官一察觉其中有诈,必先拿大妞开刀,到那时,云家庄再营救也是晚上一步了。

 

    他得先替大妞铲除这些人,否则到头大妞不幸惨死,他会悔恨终生

 

    石门被开启,他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小白熊。现在血气正浓,正是死人的最佳时机。

 

    现在,只剩卫官。

 

    傅临春,如果你连一个卫官都无法及时杀死,那你就比我还不如了。

 

    关长远,你的女儿我用命保护了!这次,我看见你后敢大声说:这就是我的义气!关长远!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“大妞,其实你根本不是兰青的小孩吧?”

 

    他意识本是蒙胧恍惚,李今朝这话直接划破他的意识,令他神魂猛然震回。

 

    他没死?

 

    “我怎么看都觉得大妞你聪明,你爹是笨蛋,笨蛋爹怎么会生出聪明女儿,是吧?”

 

    他的手臂伤口被轻戳而痛入骨心,接着他听到李今朝惨叫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打我!我戳戳你爹,你也不高兴啊,这么小气!真是,那我戳你好了,我戳戳戳……算了,你脸肿成这样我哪舍得。”

 

    “好了好了。”公孙纸道:“我看小娃娃也饿了,你到粥摊买碗粥吧。”

 

    “大妞不爱吃粥,她爱面,偏偏隔壁面摊收了,我过街去买吧。五爷,劳你看顾了。”

 

    兰青等了等,木板门终于合上。屋内除了大妞外,还有公孙纸轻浅的呼吸声。原来这不是梦,他真的苟活下来了……

 

    床边忽然震动一下。

 

    “你这小娃娃,真是。”公孙纸委屈道:“大伯伯也不过是累了,跟你一块挤挤,你这么小气做什么。也对,我要坐在床边,就把你挤掉了,来来,大伯伯再替你把把脉,看你吃了你爹的血有没有问题……咦,不小心又把到你的小小脚了,你的脚怎么跟手长得一模一样呢……大伯伯的冷笑话还是没法逗你笑吗?”

 

    屋里寂静一阵。

 

    公孙纸才又道:

 

    “你这孩子看起来傻里傻气的,可遇事也不会大哭大闹,在你爹身边长大,不知会不会改变?你爹啊……”公孙纸一顿,有意无意地说:“要自绝护你本是一番美意,但他下手过狠,明知密室外的走道极有可能空间狭小,血气就算散去,也散得有限,傅临春可以不受此影响,但尾随他的其他云家庄弟子就惨了。我不信这一点他盘算不到,他这般狠毒的心理,将来你学了十足去可怎么得了?你不懂?没关系,有人懂得就好。”

 

    兰青眼皮一动。

 

    “小娃娃放心,你爹失血是多了点,但有我在呢,他想死还真不容易,只是……你道,我跟他谈条件好不好?我替他解了凤求凰,你呢,就跟我走。一个人的恶习若是自十五、六岁养起,那还有得改;若从出生那一刻开始,要更改就太难了。你爹就算有心向善,它日再来一次,怕也是会牺牲那些想救他的人,难保不会有一天连你都被他给害了,不如你跟我走,十五年后,你将会是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,好不好啊?”

 

    不!兰青心里有丝慌张。明明他已允傅临春留下大妞,但……但……

 

    “你爹也不必担心黑鹰卫官。云家庄是中立没错,但对于那种屠尽家里人口的下三滥还是看不过去的。小娃娃,你瞧,凤求凰一解,你爹原有的功力全数恢复,将来他想在江湖腥风血雨都行,但,那时他带着你,你只会是麻烦啊!还不如跟着伯伯走,变成一个小医虫,你说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大妞不会说话,自然也不会回答他,反正公孙纸也不是真要说话给她听的。

 

    “哎,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懂不懂养孩子?”公孙纸摸摸大妞的头,又看看床上的少年。“我晚点再过来吧。”

 

    公孙纸离去后,大妞揉揉小眼睛,小心地爬起来,摇摇摆摆跨过他,再一屁股坐到床的内侧来。她正要专心看着兰青,却发现兰青已经转醒。

 

    兰青伸出手轻轻触摸她还有点青紫的脸颊,问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还痛不痛?”话一出口,才发现自己声音粗哑难辨。

 

    大妞看着他一会儿,忽然低头玩着自己的口袋。

 

    他试着想抱她入怀,但全身实在太虚弱了。大妞脸上青肿消了不少,应是过了好几天,但他仍是衰弱得很,可见失血过重。

 

    他微微一笑摸着她的小头,道:

 

    “到头来,你的全家之仇还是云家庄替你报的……大妞,我……我……”兰青迟疑着,嘴里那种“以后你就跟公孙纸学医”的话,终究说不出口。

 

    他想,再等等吧,现在他太虚弱所以话说不全,不如等他康复了,再跟大妞好好告别。

 

    大妞从口袋里找到什么,拿出来递到他面前。

 

    他一怔,望着那支碧玉簪。

 

    簪上无血,可见有人曾心细擦干它。

 

    大妞见他不接,小屁股往前蹭了蹭,小手又向前递了递。

 

    他终于接过,轻哑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真乖,还懂替我拾回簪子。”想要摸摸她的脸,又见她继续低头挖着口袋。

 

    她又要从口袋里拿出什么?这口袋是李今朝替她买衣时加上的,让她随时放些喜欢的东西。

 

    小孩子老是喜欢塞东西,难道你不知道吗?李今朝当初是这么说的。他确实不知道,甚至,他连大妞喜欢吃面也没有察觉,他根本当不了好父亲。

 

    其实,当不当她的爹,他不在意,他只是希望大妞陪在他身边。只要大妞在他身边,他就能还欠长远兄的情,还一生也好,总能还清的……

 

    大妞的小手在他面前摊开。

 

    兰青瞪着。

 

    那是一朵白色小花,花瓣早就烂了,还掉了好几瓣,但大妞还是很小心地把它摊平,再递给他。

 

    这样的小花,多常见。野地有,花铺有,正月十五那晚也有。

 

    “……接到花今年心想事成好运到……大妞,你这是特地接来送给我么……”他轻喃着。

 

    大妞没点头,小眼睛一直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,目力有些模糊了。“大妞……你不讨厌我么?”

 

    他使尽力气半坐起来,用力将有点抗拒的大妞抱进怀里。

 

    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其实大妞是不讨厌他的?是不是可以认为大妞并不记得那一晚血腥,她还当他是她的兰叔叔,是那个在关家与她十分交好的兰叔叔?

 

    是他不愿承认,他想要大妞陪在自己身边,不是想还关家的情,而是……而是……他想要有个人陪着他,不管他是谁,不管他曾做了什么事!

 

    这个人,不会是怀有目的。在他眼里,人人都是怀有目的接近他,唯有大妞这个单纯如白纸的孩子他可以放心。

 

    中了凤求凰也好,将来功力恢复也好,他想要一转头就能看见令他安心的人,想要有一个能够抛去他的自私,尽情去疼爱的一个人。

 

    一直没有这个人……一直没有这个人……他一直是孤独的,不知有人陪伴的滋味,即是关长远对他如兄弟,但对他而言,关长远始终是属于其他人的,是属于其他世界里的陌路人。

 

    “……真怪,大妞,明明兰家人该只图自己利益,云家庄肯为你着想,我虽不愿意却也为此欣喜……”他埋在大妞小小的小肩窝里,眼眶发热。

 

    这种心情陌生又难受,以往他只为自己欣喜过,哪会为了他人而高兴?他知道大妞跟着云家庄,对她的未来只有好处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
 

    “面来了面来了!”李今朝以肩头推门而入,双手捧着面碗,正好看见兰青背着自己,而大妞被紧紧抱着,那双小眉头使力皱着,小嘴都下垂了。她本想喊:兰青,你抱得太用力了……

 

    但,她一顿,把面放在桌上,当没有看见兰青故作自然地转身、大妞肩头上的一片湿意。她搔搔脸,假装不经意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啊,如果可以,真希望你能留下来呢。”

 

    兰青深吸口气,微笑道:

 

    “我正有此意,大妞就托……”

 

    李今朝又继续道:

 

    “刚才我回来时,遇见隔壁面摊老板,他正跟人谈卖摊的事,那个……反正,大妞也爱吃面嘛,你要不要顶下那个摊?面不会煮不要紧,我找酒楼师傅来教你,怎样?”

 

    兰青瞪着她。

 

    李今朝自他怀里硬抱出大妞,大妞像逃难似的手脚紧紧缠住她。

 

    她拍拍大妞的小头,嘴里又道:

 

    “就算你想飘泊江湖,也得等大妞大一点吧。在那之前总得讨生活,既然在哪都得生活,还不如就近相互帮个忙,怎样?”

 

    是啊,他曾想过,若是跟大妞生活,就寻一处地方平静过活,但……细节还没想过,何况云家庄……第三个主子李今朝完全不知傅临春驱他的打算?

 

    他目光又移到李今朝正喂着的大妞。大妞现在连汤匙都用不好,真饿极了,没人喂她,她会直接用手抓来吃,如果有时间教她,他的大妞不一定会比其他小孩差……

 

    公孙纸认为他年少气盛,无论如何是无法过着一般百姓生活的。

 

    傅临春认定他无法摆脱兰家人的身分,再怎么隐忍也流有兰家的恶血,迟早大妞会受他牵连。

 

    但,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内心,他虽年少,却已经经历许多江湖丑恶,能够与大妞安静过活,他求之下得。

 

   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不放的小白花。

 

    “兰青?”

 

    云家庄能将江湖与一般生活融合,他一定也能做到。也许他不能马上摆脱过去,但时间一久,他定能跟大妞成为一般百姓,就这么相依为命顺遂地过下去。

 

    何况,他有云家庄第三主子撑着,就算傅临春想赶他,也得考虑会不会起内哄;这城里有云家庄,大妞也可多些保障……他寻思片刻,看向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正紧攀着李今朝,小眼睛越过她的肩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终究选择对自己的私利,稳声道:

 

    “好,我顶下那面摊,以后就要请你多多照顾咱们父女俩了。”

 

 第五章

 

    数年后——

 

    “快点快点,要再晚了,就赶不上马车了。”

 

    元月十五,兰青提早收摊,拉着大妞奔向大街。大妞动作慢,他干脆一把抱起这个软乎乎的小花仙,跑向街道。

 

    夜里灯火通明,酒楼连串灯笼高悬,几乎如白昼般明亮。马夫叫道:

 

    “要走啦,小心了!”

 

    “大妞,今年没今朝姨帮你,你自己上。”他赶紧放她落地。

 

    大妞点点头,小眼亮亮努力挤向马车。

 

    她才五、六岁,个子还是小不隆咚的,连挤也挤不过那些十五六岁的姑娘,一下子就落后了。

 

    兰青轻咳一下,本想上前抱起大妞,拉她改去看灯街算了,哪知她又奋力爬起,追着那马车。

 

    车顶上已有人在收起踏板。他趁着众人往车上看去,轻轻踢出一颗小石。

 

    石头不轻不重击中大妞膝盖,兰青神色痛缩一下,看着她扑向踏板。

 

    “……”收上踏板,连带收上一个小娃娃的云家庄人摸摸她的小头。“算你运气了,娃娃。”

 

    大妞揉揉膝头,也不知喊疼,赶忙把去年的袋子打开,爬起来等着接花。

 

    每年元月十五总有这个迎新活动,百姓乐此不疲,大妞也爱玩得很,虽然往年今朝都陪在旁,但自那一年车游大妞失踪后,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,一定年年跟着马车到底。

 

    大妞还真的抢也抢不过人,连接个花都慢人一步……他叹息,嘴角却是扬着宠溺的笑,自腰间东摸西摸,摸出白天赚来的一串铜板。

 

    他把一串铜钱拆开后,轻轻打出一枚铜钱,击中路人丢的小白花,白花因而转向,落入大妞的袋里。

 

    大妞小眼亮晶晶,看着落进袋里的小花。

 

    他含笑,又顺势打出好几枚铜钱。漫天的小花一一舞入大妞袋里。

 

    车上其他大姑娘又妒又恼,在车上维护姑娘们安全的云家庄弟子往他这方向瞟一眼,决定当什么也没有看见。

 

    既然有人爱浪费铜板去讨好一个小娃娃,那,他也不好意思去阻止。

 

    马车绕城一圈后,停在灯街前。大姑娘们一一下了车,大妞笨拙地想爬下来,云家庄弟子说道:“小娃娃,我抱你下去吧。”

 

    “多谢,我女儿我抱就好。”兰青上前及时搂住大妞软软的小身子。

 

    云家庄弟子有点惊讶这青年竟能一路不累地跟上马车的速度。他接着一想,这青年是江湖人的机会大些,遂也不太意外了。

 

    “你女儿真可爱,祝你们新年快乐。”云家庄偷瞄他身后一眼,没见到任何女人,原来是单身爹带女儿,真辛苦。

 

    兰青客气道:“多谢。”

 

    光是绕城一周,就花了大半夜,大妞有点困,仍是忙着打开袋子,抓出一把香香小花递给他。

 

    他开怀笑着接过。“大妞,你送我花,我真欢喜……袋里还有,要给今朝姨的?”

 

    小头颅轻轻撞他一下。

 

    “今朝姨今年不在,你替她拿花也好,但你袋里的花太多,还有其他人要送?”他试探地问。

 

    大妞不点头也不摇头,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小花。

 

    “……跟我说好吗?”他满面笑容。等了又等,发现大妞正盯着街边糖人,压根不肯回答他的问题。

 

    街坊邻居她哪熟,难道是哪家小男童得她青睐?他实在想不出来,笑道:

 

    “走,咱们去买糖人,再去看花灯。”

 

    他走到摊前,才说要一枝糖人,一摸到腰间暗袋,就是一阵沉默。

 

    “客人?”

 

    大妞的小眼睛亮亮,正伸着手要接过那甜蜜蜜的糖人。

 

    “呃……大妞,你的宝贝口袋里有没有铜板,我……跟你借,好不好?”如果他没记错,大妞把红包都塞进她的宝贝口袋里了。

 

    大妞看看他,又看看那好吃的糖人,生气地拍他一下,从口袋里拿出他给的红包。

 

    他边抱着她,从里头拿出铜板,在老板古怪的眼光里买下糖人。

 

    她又指着另一个小糖人。

 

    他扬眉,笑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胃口真大。好,老板,再来一个。”

 

    “年轻人,你真宠孩子啊。”

 

    “没法子,大妞只有一个啊。”

 

    “你小孩不会说话?”老板热情地说:“如果不是天生哑巴,要不要上庙里喝碗符水?西街张大冬的小孩就是突然不说话,喝碗符水就恢复了呢。”

 

    “我家孩子天生不会说话,多谢老板好意。”兰青面不改色,抱着她走进色彩缤纷的灯街。

 

    五、六岁的大妞,跟两岁时没什么不同,就是放大了一点,身子也很健康,不曾生过病,他想这是承袭关长远的健壮。

 

    平常她也跟着他在面摊里,有空他就教教她读书写字,她学得慢没关系,反正他一直在,慢慢教她,迟早她会学懂。

 

    大妞看似已经忘了那段逃难的日子,更忘了关长远他们……小孩忘性大,果然如此,只是大妞始终讨厌衣箱。

 

    他俩住的小屋里,没有衣箱,因为大妞一看见它,就会一连几天生气地盯着他不放,彷佛在回想什么……但她要盯就让她盯,只要大妞不无视他,他都不在意的。

 

    糖人凑到他面前,他微地一愣,大妞含着一枝,另一枝是要给他吗?

 

    他不由自主地放软笑容,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要请客,我当然收下。”他小心放下她,任她在长长灯街上逛着。她不是很活泼好动的孩子,更有点认生,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肯走远。

 

    跟在他身边,事事赖他才好啊,他并不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颜。

 

    他的目光随意扫过人群,忽地一顿,不动声色拉大妞隐入黑暗里。住在这城里,固然有云家庄第三主子力挺,增加几分安全感,但江湖人多了些总是麻烦。

 

    瞧他看见了什么?曾听信兰家家主放出的风声,将他压在地上为所欲为的江湖人呢。

 

    黑沉沉的眸子毫无光华,追随着那人,不知不觉乌云层层叠叠遮蔽心头。

 

    他的凤求凰早解了,捏死这种人就像捏死蚂蚁一样。

 

    只要他想,这人就活不过明天。

 

    兰青黑眸盯着那人,又瞟向另一头的云家庄三公子。那三公子状似不经意地在那赏花灯。

 

    恐怕,赏花灯是假,怕他暗地杀了这人泄恨才是真吧?妖神兰青在江湖上的丑事云家庄都详细记载,自然熟知他每一件羞耻的相关人事。

 

    等他一出手,云家庄就有理由强抢大妞。

 

    乌眸藏去锐锋杀意,兰青低头看向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明明想去看花灯,但他不动她就不会动。今天她的打扮如往年红通通的像个大红包,细细软软的黑发扎成小辫,这还是隔壁大婶帮的忙。

 

    他怎么看,都觉得他的傻大妞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女孩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咱们不看花灯,提早回家好吗?”

 

    她看看他,又不舍地望向花灯一眼,最后含着糖人点头。

 

    异样的温暖流过他心田。他是爱比较的,只要他在大妞心里比任何事都重要,那他就是无比快活。他忍不住又抱起暖和的小小可人儿,在她额面一亲:

 

    “大妞真乖。”

 

    他往反方向离去,抄着捷径不回头。当他回到小屋,特地紧紧锁住门,他转头,看见大妞已经主动爬上床。

 

    他笑着替她脱下小鞋,清去她身上的花瓣。他掩不住笑意:

 

    “大妞身上真香,不成不成,糖人不能放进口袋,明儿个我再买给你吃。”他替她收起糖人,取来刷牙子蘸了牙药,笑道:“大妞乖,把嘴巴张开。”

 

    大妞一看每天都要面对的刷牙子,就鼓着脸想省事蒙头大睡。

 

    “大妞学着自个儿刷,明早就有新糖可以吃哦。”他哄着,掌心滚出一颗小药糖。

 

    大妞看看那颗糖再看看刷牙子,终于不情愿地接过来,在兰青的辅助下学着刷牙。

 

    兰青忍笑。明天大妞吃了那颗能让口齿生香却不是甜糖的含香糖,不知会不会又是气鼓鼓的?

 

    大妞至今未曾牙痛过,也该归功在他身上。他出身兰家,对外貌极是注重,一口白牙,口齿清香绝对是基本要求。

 

    大妞还小,牙齿也小小白白,笑起来应该十分可爱,可惜,他从未见过大妞大笑过。

 

    大妞皱着小脸刷完,兰青笑着收拾后,自己也跟着上床。平常他和衣而眠,但今天他特地脱去外衣,替她盖好被子。

 

    大妞毕竟年纪小,有点捱不住困意,一双小眼睛已经半合,细细卷卷的睫毛一直在颤动,似乎想努力再清醒一下下。

 

    “乖孩子,睡觉了,明早灯街还没收前我再带你去一次。”他柔声道,紧紧抱着暖大妞。

 

    门锁了,他就不会出去;脱了外衣,就不会第一时间冲出去。现在他要杀一个人太容易,但,一旦杀了人,他与大妞就没有共同的未来了。

 

    现在的生活是他奢求来的,他舍不得放手。所以,他愿意放掉过往的丑陋。可笑的云家庄,竟在力保那种下三滥。不问事由,只要不出人命就好,这种肮脏江湖,他早就看透。

 

    他合上眼,五指紧掐入手心,手背上的青筋暴出。蝎子张林一死,云家庄知他的烂底,第一怀疑的就是他,他绝不能下手……他下意识想着十八种凌迟手法。肚腹突然挨了一个小脚印,他马上张眼,大妞痛得一直踹他。

 

    他连忙松手。“大妞我不是故意的,我真的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手……”

 

    她发怒地爬上他的身体。

 

    “好好,你要压我就压……不是要压我?”小白熊爬过他的身体,滚到外侧去。大妞直心眼,要是在睡前气他,一定固执地背着他睡。

 

    他及时抱住她的小身体,否则,她就要一路滚下地了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要睡外头……好吧,就今天。”他笑叹,轻轻拍着背对他睡的大妞。

 

    现在要出门杀人……得先把外侧这只软绵绵气鼓鼓的小白熊移走才行,既然连一时冲动杀个人都这么麻烦,那还是算了,就让云家庄人一夜空等吧。

 

    他想,花心思想如何养大大妞还比较实际点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“妞妞面摊”正午开张。

 

    兰青边煮着面边瞟向对街的果子铺。

 

    “来,大妞,吃颗蜜饯。”公孙纸的声音轻轻飘来:“刚才伯伯说到哪了?哎,伯伯难得找到知心人,没想到是个小娃娃,要是你再大一点,我就把你娶回家。你不懂?没关系,来,伯伯细说重头……”

 

    公孙纸是个长舌公,难得找到不会说话的大妞肯听他唠叨,每年总要来缠大妞几回……兰青无所谓,只要大妞不抗拒,有个长辈疼大妞,他求之不得。

 

    何况,这个人医术极好,大妞身体健康部分拜他所赐。

 

    “来,嘴巴张开。这是伯伯特地找来的药材,不不,别吐出来,含在嘴里等它融化,这样才不容易生病病。记得每天正午吃,每一根只吃一半,剩下的明天再吃,不能吃多,懂吗?”公孙纸早把药材束成小袋子。他不怕大妞不记得,反正对街偷听的男人会入耳不忘。

 

    大妞小心地把小袋子塞进她的宝贝口袋里。

 

    公孙纸瞄上一眼,笑道:

 

    “还有小花呢,伯伯知道了,是正月十五好运小花,你也抢到了,要送给谁呢?有没有伯伯的……”

 

    伸出的手被小小爪子打掉了。公孙纸一脸沮丧。

 

    “不肯给伯伯吗?原来伯伯在你心里微不足道,枉费伯伯替你买小手套跟小鞋,你知不知道你的小手跟小脚长得很像?伯伯还特地买两种颜色以示区别……”他拉起她的小小脚。

 

    她的小鞋上没有多少尘土,可见兰青并不努力拓展这小娃娃的人缘。

 

    他爱怜地摸摸她的头。有兰青这种爹真不知是好是坏,每次他来探小娃娃,这娃娃总是坐在面摊里,不跟人玩就不会受人欺负,但,她的世界只有兰青跟李今朝,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。

 

    她吃着果子不时往门外看去,公孙纸本以为她依赖兰青,片刻不能眼离这男人,哪知,忽然间她跳下椅子奔出铺子。

 

    兰青也看见她突然的举动。“大妞!”连忙放下杓子,追了出去。

 

    她不是往他这里跑来,而是追上刚经过果子铺的一名妇人。

 

    她拉住那受惊的妇人,献宝地从口袋里抓出所有的小花。

 

    “你做什么你……”那妇人也有小孩。小孩推了大妞一把。“别碰我娘!”

 

    大妞看看那男童,再看看妇人,把满手的小花举个老高,要塞给妇人。

 

    “小妹妹,你这花都有点烂了,我不买的……”

 

    “夫人误会了。”公孙纸面不改色上前笑道:“这孩子前两天接到了元宵好运,想分给左邻右舍,她必是见夫人气质高贵,想让夫人沾沾一年喜气。”

 

    “元宵好运?”妇人讶异,看看这个干净笨拙又忙着讨好她的小女娃,再偷瞄拉住女娃的年轻男人。

 

    好的皮相总是惹人好感,尤其在公孙纸说了那女娃的娘早死,是单亲爹一手扶养小孩后,妇人微微笑着接过小花。“小妹妹,谢谢你的美意。”

 

    大妞目不转睛地看着妇人的笑容。

 

    “娘,走了啦,干嘛理她。”男童拉着母亲,回头瞪了大妞一眼。

 

    “……人家娘不在了……就可怜她一下……娘当然最疼你……”那妇人的声音消失在小巷里。

 

    公孙纸摸摸大妞的头,笑道:“娃娃,再陪伯伯吃吃糖好不好?”他有意要转移大妞心思。八成刚才妇人太像大妞的亲母,大妞才会苦苦守候。

 

    大妞不理他,直望着那巷口,兰青稳住脸色,轻轻抱起大妞小小的身子。

 

    “大妞乖。”他勉强笑着,全身已是冷汗。

 

    原来大妞还记得她娘死的那天所穿的衣物。

 

    跟刚才的妇人一模一样!

 

    她始终忘不了她娘吗?明明大妞不排斥他,甚至在依赖他了,会对他发怒会对他笑,除了不说话,其它都很正常,如同回到兰叔叔那段愉快的时光,大妞已经六岁了,早该忘了两岁时的记忆。

 

    至少,一个孩童的记忆不该如此仔细。是哪出了问题?大妞该是偏傻气的,既是傻气,怎会存着齐全的记忆?

 

    “哪儿不对劲?”公孙纸看出他的异样。

 

    “不,没有……”

 

    有众多官差匆匆而过,打断他们的对话。公孙纸讶道:“在这城里,有这么多差爷,一定是发生杀人事件……”

 

    远处有云家庄的人朝公孙纸微地颔首。

 

    公孙纸心头一惊,暗地瞥一眼兰青。

 

    兰青彷如未觉,抱起大妞,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我们过去看看。”

 

    大妞还一直回头看转角的小巷口,直到她摸到兰青面上的冷汗,才把目光停在兰青脸上。她用公孙纸刚替她套上的小手套擦着他面上的汗,兰青心里微软,亲热地蹭着她的小脸。

 

    “大妞真乖。”他声音轻哑。

 

    大妞突然张嘴,对着他哈了一口气。

 

    兰青自是闻到她嘴里的气味,不由得笑出声。这小娃娃还在记挂那颗对她来说很奇怪的含香糖吗?含在嘴里融化后仍是持续香香的,大妞一早上直呵着气,一直闻着,还喷了不少到他脸上,存心让他跟着香。

 

    她爱吃,改日再买就是,这傻娃娃还不懂得如何争取想要的东西,这性子实在有点吃亏,他记得他在她这年纪时,早知如何夺取每一件事物。没关系,他就偏爱大妞这性子,大妞不懂争取,他来疼她就够。

 

    公孙纸打量着这对父女,将一切收入眼底。

 

    官差进入酒楼,外头围了不少老百姓,云家庄弟子上前,低声说着:

 

    “五老爷,是蝎子张林死在酒楼里,死状不怎么好看。”

 

    果然是蝎子张林!公孙纸心中一凛,撩步进去看个仔细。

 

    兰青好奇心不大,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围。

 

    他注意到大妞闻到血腥后,小脸皱巴巴的,他又退了几步,把大妞的脸压到自己肩窝上,哄道:

 

    “不怕不怕,一切有我。”

 

    没一会儿,公孙纸走出来严厉问着:

 

    “这人是谁杀的,我该问你吗?”

 

    兰青自在笑道:

 

    “自蝎子张林来城里后,云家庄不是就在日夜盯着我吗?我如何下手?张林曾为练邪功,趁我中凤求凰无力反击压我在地,当日我为苟活虚应,今天我为大妞,也不会随意再下手。”他见大妞没法呼吸了,遂放松力道,任她东张西望。“再说,我不能片刻离开大妞,她要出事谁来负责?五爷认为我会带大妞来行凶?”

 

    这几年公孙纸都在暗地观察,虽然兰青疼爱的方式有些自私,但也不得不承认兰青疼大妞像疼个稀世珍宝一样。

 

    “这世上哪来的巧合?”

 

    兰青耸肩。“这世上就是有无数的巧合。”他不怕公孙纸去查,反正蝎子张林的死与他确实无关。

 

    “你真的不曾想杀他?”

 

    “不,我不想复仇,我只想跟大妞平安度日。”他神色充满诚意地说。

 

    大妞低头打开她的口袋,拿出小袋子里的药材递到兰青嘴边。

 

    兰青先是一愣,然后笑着嘴巴张开,任大妞送进药材。

 

    “这娃娃真疼爹……”公孙纸叹道。珍贵的药材给大人吃真是浪费了。

 

    兰青故意吸着这长长的药材,吸啊吸的,吸过半了,大妞一直打着他的嘴,阻止他吃过半。他忍笑再吸,大妞一气,小嘴巴跟着含住另一头,像马车快跑一样咔咔咔地啃掉另一半,最后红嘟嘟的小嘴跟兰青撞在一块。

 

    小眼睛生气地瞪着他。

 

    兰青掩不住,终于开怀大笑出声。明知公孙纸的目光一直在追随他,但他根本不想理这人此刻如何看他。他绝不会亲手杀蝎子张林,不是张林不该死,而是他想跟大妞一块生活,就得放弃双手上的血腥。

 

    一个人的个性天定,蝎子张林喜走偏门练功,早为自己布上一条绝路,他又何必动手?下一个兰青自会沾上血腥,为他杀了张林。只是,下一个兰青出现,比他设想得早。

 

    这些话他不会跟外人道,免得被察觉他早已扭曲的心思……公孙纸说得不错,一个人个性出生养成,那要改变太难了,他与蝎子张林都一样,只是他有大妞,他愿意为大妞去改,大妞不爱血腥味他就不沾,他想,他一定能成为一个普通人,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问,他会做到的。

 

    大妞生气时,两颊老是鼓鼓的,煞是可爱。他宁愿她生气也不要她再去想她娘,但,她老是气下去也不是办法……

 

    “大妞,别气别气,下午我带你去城外玩,好不好?”他讨好地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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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四年后——

 

    “大妞!大妞,我回来了!”兰青风尘仆仆赶回家,却发现一室空空。

 

    他掩不住涌出的失望。

 

    如果他记得没错,大妞该早上去云家庄练功,现在都是傍晚,她能上哪去?他本要出门寻人去,但年初今朝提到大妞都十岁了,他老是跟在她身后,大妞迟早会反弹……

 

    云家庄不会让大妞失踪,所以,他在家里等就好。

 

    前几年今朝出了意外,她曾义气相救,他自然也该回报……他的改变算好吧?即使是现在,他依旧认定世上除了今朝外没有人值得信赖,但,他必须学会去相信,才能跟大妞过着一般百姓生活。

 

    如果可能,他是不希望大妞学武的,不学武不涉江湖,他一辈子保护大妞。

 

    偏偏他替今朝寻药,大妞不能跟他走,他刻意让她拜傅临春为师,她能学多少都无所谓,只要她是傅临春的徒弟,云家庄人就会在他不在时护着她,这正是他的私心。

 

    但他总有点伯,云家庄迟早会夺去大妞对他的专注。

 

    连夜赶回,他有些倦意,遂合目养神。

 

    不知过了多久,身上被披上薄毯,他嘴角含笑,心知是大妞回家了。

 

   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在意他、挂心他,那一定是大妞了。他还记得半年前他离家时,大妞还扁着小嘴一路送他到城外呢。大妞,终是放他在心里了。

 

    他听见厨房锵锵乱响,声音奇大无比,他差点遮不住笑了。

 

    大妞在煮饭呢,他离家前有教她煮饭,但也跟她提过,可以随时到云家庄去白吃白喝,这妞儿真乖,可千万别告诉他,这半年来她都自己煮吃喝,他会心疼的。

 

    没有多久,饭香满室,小手拍拍他的肩。

 

    “我可不敢张眼呢。”他柔声说着:“大妞,这次我离家半年,是离家最长的一次。大妞又长大多少呢?都十岁了呢。”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,不由得眉头一皱,再摸上她的脸,他脱口:“大妞你怎么又瘦了?”连忙张眼,呆住。

 

    眼前的大妞,像是大了一号,明明半年前被他养到圆滚滚的小娃娃,现在虽还是有点小圆,但眉目有点脱离娃娃,身子也有点小抽高。

 

    他的大妞怎会如此?

 

    他的大妞不是小猪娃娃吗?

 

    十岁的孩子在半年里会长这么快吗……虽然还不及他的腰,但就是让他心跳不安了。一个娃娃怎长得这么快?再快下去,不就是不再依赖他的大娃娃了?

 

    再快下去,大妞不就在他俩之间划出隔阂了?下次他回家时,会不会大妞不认他?

 

    大妞用力拍拍他的手,指着桌上的饭菜。

 

    他的心跳还没平静,下意识依着她手指看向饭菜。白饭、一菜……顿时,跃得老高的心又平静了。

 

    他只教大妞煮白饭跟一菜,没变,这一点没变。

 

    他本能要抱着大妞一块吃,但一碰到她的手,又遭她的小爪子拍开。

 

    他沉默一会儿,笑问:

 

    “大妞真乖……想不想我?”改替她拨下刘海。瞧,这样就很有半年前的影子,如果再胖一点就更好了。

 

    不行不行,他浪费太多时间在寻药上面了,他得尽快结束。再不然、再不然……他总是怕大妞忘了他,怕大妞抛弃他……

 

    她不理他,移过笔墨,在他对面开始默写。

 

    他见状,微笑起来。以前都是他教大妞写字,自他寻药后,由傅临春教大妞武功跟读书。他抬眼瞧去,大妞的字方方正正,一板一眼,如果不是有点傻,他想,也许她将会是关长远第二。

 

    关长远的长相他有点模糊了,但,现在看着大妞,总觉得她的背后站了一个关长远……不,不该这样。

 

    不管是关家也好、鸳鸯剑也罢,早自大妞记忆里撤除个干净,不然她不会这么亲近他这么依赖他。

 

    他环视小小的屋子。

 

   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,小到饭桌跟书桌并在一块。大妞再大些时,就得换大一点的屋子,但,他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。

 

    夏天大妞一热,她自己会滚到地上呼呼大睡,他一醒来差点一脚踩扁这颗小肉球;冬天冷,他还得多买条棉被给大妞盖,她爱踢被,所以他特地买了厚重的被让她的小脚丫踢不动,她一气之下会用她的小脚爪改踢他。

 

    这样的回忆,多多益善,他乐于回忆并且希望不要改变,甚至,这一年偶有念头,只要大妞以后不会遭受任何江湖危险,他愿意为了保有现在的生活,废去一身功夫与江湖做彻底的切割。

 

    他嘴里有蛋壳。

 

    “……”他偷瞄着大妞,确定一旦吐出来,一定会被发现,遂面不改色地把蛋壳吞入腹里。

 

    他想大妞不够胖,可能跟她的厨技有关。没关系,这次他要留久一点,再把大妞养回胖胖小猪的模样。

 

    白白胖胖才叫健康,前两年她胖到连眼睛都小颗小颗的,多可爱!偏偏云家庄不够尽心待大妞,让她缩水成这样。

 

    再者,她长得像关长远,那把她养得胖,自然不会有人认出她来,最好养到小神猪等级,没人认出她,他俩才有长远的日子。

 

    饭后他有些倦意,毕竟他赶了好几天的路。大妞还在专心练宇,真不知让大妞拜傅临春为师到底是好是坏。严师出高徒,但他的大妞用不着学多好,大妞他疼就够了。

 

    大妞拿着毛笔拍着他,几滴墨水溅到他的衣衫,他也不在意。他笑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要我先上床吗?”

 

    她看着他,用力点头。

 

    “好啊,那我先上床休息一下,你别熬太晚。”他没脱外衣便卧倒在床上,本想等着大妞练完字再睡,哪知心神一松,倦意如浪涛袭来,不由得合眼沉睡。

 

    在外寻药时他哪这么容易入睡,这些年来不知是安逸生活过久了还是有大妞在身边,他在这间屋子里总是睡得很安心。

 

    半梦半醒间,他身子有些发热,兴许是中风邪了。说来好笑,大妞跟小牛一样健康,几乎不曾生过病,他这个练功人反而在这几年间受了数次风寒。

 

    所幸,这次风寒不重,他将汗驱出身就没事……热腾腾的毛巾忽地覆在他的额面。

 

    他一怔,所有清醒的动作暂缓。

 

    有人在床边走来走去,接着,他身上被人盖上厚重的棉被。

 

    他心一跳。是大妞在照顾他吗?大妞发现他的不适吗?

 

    以往,都是他照顾大妞的,曾几何时,大妞也会照顾他了?

 

    他微微掀动眼帘,她正坐在床边,又在翻着她的宝贝袋子。

 

    她拿出七彩烟花,兰青一看,连忙压住她的小手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我没事,不必放烟花求救。”云家庄特制的七彩烟花一放,云家庄就知云家庄人出事,会赶来江湖救急,他不以为傅临春会给大妞这种东西,必是公孙纸偷偷塞给她的。

 

    真是……他笑出声了,云家庄人赶来却发现只是有人得了小风寒,不知会是怎样的变脸。

 

    “我没事……”一顿,他又说:“只是有点不舒服,睡一觉就好。大妞你别练字,就陪陪我好了。”

 

    她摸摸他的光滑额面。

 

    他拉开她圆润的小手。他笑:

 

    “你像头牛一样健康,但难保不会被我感染。大妞,你别碰我,就在旁看着我睡就好。等晚点,咱们再换床,我打地铺,你自个儿上床睡。”

 

    她又低头从口袋里拿出蜜饯硬要塞进他嘴里。

 

    他笑到不行,在她的瞪视下,一口吃进又甜又酸的蜜饯。这种玩意他根本不爱吃,但为了讨好大妞,要他吃下她宝贝袋里的所有甜食他都肯。

 

    在大妞的注视下,他安心合上眼。

 

    他是不是把大妞养得太好,以致大妞不太懂一些生活事呢?病了该请大夫,而不是放烟火;以前大妞不快活时,他就拿蜜饯哄她,久而久之,她以为病了不开心,吃了这些玩意就会变好。

 

    他……真的太自私了是不?明知大妞有些傻气,只懂依样画葫芦,但他从不教她太多生活细节,只要他在,她没必要学那些的。

 

    要请大夫他去请,她不快活他来哄,她不必去学……可是,大妞哄他,他开心得很。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,大妞该怎么办?这想法倏忽跃入心底。他直觉回避这问题。

 

    他不会不在,只有大妞不要他,他哪会自大妞生命里消失?

 

    但……未来的变数太多,他会一直疼大妞,可是……如果有万一呢?到那时,大妞该怎么办?

 

    小小的温暖忽然塞进他怀里,他一惊,连忙睁眼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别跟我睡……”

 

    大妞困困,轻轻打一下他,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怀里。先前她练字时没戴上小手套,现在却戴上它,把他的手包进她温暖的手套间。

 

    现在才春天,哪冷了啊……是为了温暖他吗?这么傻气的大妞,竟然也有细心的一面。

 

    正因她傻,所以做出来的事都是出于真心,没有半丝虚假与算计。

 

    他连眼也不敢眨,怕一眨,视线就蒙蒙了。他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小头顶,心脏急促跳动着,他极力抑制自身心跳,免得偎在他胸前睡着的大妞被他吵醒。

 

    大妞好疼他呢……这世上,妖神兰青也是有人疼的。大妞一直没把他当爹看他是知道的,她待他跟待关长远的方式完全不同,甚至在她小小脑子里只认定爹只有一个,他只是一个叫兰青的人而已。

 

    在知道没有血缘的情况下,她还疼他……他为此感到狂喜心颤,甚至心底柔软无比,但为什么眼里却违背心意有些酸涩呢?

 

    以前他从不知快乐到极限时是酸甜交加,如今大妞的疼他,让他、让他……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一觉醒来,竟觉通体舒畅,完全没有风邪之兆。兰青笑着把大妞这小小火炉移到床内侧。

 

    瞧,这小娃娃这么轻,这次他非得留三个月,把大妞养胖一点……顺道教她一些生活常理好了。

 

    他心里总有点恐惧,怕大妞会了一切就不要他,但,他更怕哪天他要出了事,大妞不懂得生活,到那时谁肯愿意一生照顾一个不够机灵的孩子?

 

    要养胖大妞就从今天开始,他本想先煮碗三人份面喂大妞,路过窗子瞥到云家庄弟子在外头等着。

 

    这么早来接大妞去习武?他一转头,大妞果然已经揉着眼睛爬起来了。

 

    才多早啊,大妞以前哪有这么早起过?云家庄在虐待大妞吗?

 

    大妞跳下床,打打他的手。他弯身,任她摸着他额头,他合着笑目,让她摸来摸去。

 

    她又摸上他的颈子跟大手,直到满意了,才从她的口袋里拿出蜜饯塞进他嘴里。

 

    他哈哈笑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在奖赏我吗……大妞要出门练功了?”

 

    她点点头,下床洗脸清牙。

 

    他跟着她身后,说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师兄在等你呢,都比你大点,你是不是有喜欢……等等!”他赶紧拉住她的小手,免得她一板一眼冲出去。准时上课也用不着这样准吧?

 

    她跺跺脚,又生气地拍拍他的手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我有事要说呢。”他哭笑不得,心里又不是滋味了。有必要这么严守云家庄规定吗?还是,外头真有她喜欢的师兄弟?“大妞,我这次要留三个月呢。”

 

    他一说出口,就见大妞的小眼睛亮了起来。

 

    他替她弄好细软的发丝,柔声道:

 

    “这两年我一定会想办法拿到你今朝姨的解药,你再忍忍寂寞……”说到此处他不由得失笑。

 

    谁寂寞呢?从头到尾,是他寂寞啊。他自发间拿下碧玉簪,蹲着轻轻替她插上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去年年底你生日我赶不及,这当生日礼好么?簪子虽不值钱,却陪我过了好长一段日子……”他笑出声,又替她取下。“果然还太小,再过两年戴上,大妞一定会变得很可爱的。”

 

    大妞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进她的宝贝袋。接着,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蜜饯要塞进他嘴里。

 

    他开怀笑着,任她喂食。这傻大妞,上一颗蜜饯他还没吃完呢。如果大妞会说话,这时会说什么呢?她会说:兰叔叔,别感伤了,开心一点。大妞这小娃娃,总是拿她的宝贝蜜饯来安慰他。

 

    可是,他很欢喜……真的很欢喜……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大妞得知他会多留三个月时眼里最纯粹的欣喜。

 

    他心里酸甜泛滥成灾,喃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的傻气,是为我而生么?那,一直保持这样的傻气,好不好?”若有下辈子,他愿为关家夫妻作牛作马,只要把这样的大妞让给他,让她这辈子永远傻下去。

 

    只有傻气的大妞,才会这么疼他怜他爱他。

 

    他轻轻以额碰着她的额,她以为他要撞她,便也轻轻撞回来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口袋里的蜜饯有给今朝姨吃过吗?”额对额的,他微笑地问。

 

    大妞点点头,发现自己因为点头而跟兰青额面擦过,于是赶紧又贴回他的额上。

 

    “以后,除了今朝姨跟我外,都别给外人吃,嗯?”见她眼里有疑惑,他明白她不了解他的自私,柔声道:“外人有外人自己喜欢的人疼,今朝姨也有她喜欢的人疼,我最喜欢大妞,除了大妞外没人会疼我了,大妞多疼别人就等于少疼我,懂吗?”

 

    她完全不懂。蜜饯这么多,分给别人也没差,但,兰青疼她她也该疼兰青,这道理她懂的。她轻轻撞撞他的额头表示她懂了。

 

    他笑着,摸着她的头,顺道帮她重绑有些凌乱的黑辫子。明知她急着出门,但他就是慢吞吞地,存心要跟外头云家庄人争宠。

 

    大妞的发上几乎没有什么珍贵的小发饰,就连耳环也是不值钱的,他多卖几碗面就能替大妞买上那些小金饰,但他没有,他怕有人看中她身上值钱的玩意而伤到她。

 

    她最多只会跟今朝打打闹闹,其他人欺她,她根本不懂反击,他怎舍得让她因一些不入眼的东西而被人欺负。

 

    他注意到大妞的拳头握得紧紧的,忍住准时出门的冲动,她真的很忍耐地任他摆布呢。这个傻丫头,他笑着,轻轻拍她的小背,绕到她面前,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去练功吧,中午回来,我等你。”

 

    她目不转睛,用力点头,小小嘴角有点上扬,轻轻撞一下他的头。

 

    临走前,可能考虑到她宝贝口袋里的蜜饯以后只能给他跟李今朝吃了,袋子太鼓无法时时换新货,于是又拿出一颗塞到他嘴里。

 

    他嘴里已有两颗果核了,又来一颗,他快笑倒在地上,但怕伤她的心,他还是任她喂着。

 

    嘴里一直维持酸酸甜甜的滋味,他连早饭都还没吃,可是,他就喜欢大妞这样疼他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只要你肯回来,我都会在这里等你,一直。”他微微笑着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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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两年后——

 

    “咦,怎么回事?对面那艘船是怎么回事?”有人叫着。

 

    十二岁的小少女愣愣看着对面直冲而来的大船。

 

    那船本是保持一段距离,忽然间像是失控一样直直撞了上来。一时之间,载满人群的小船崩裂开来。

 

    本来跟着她一块的师兄弟要拉住她,但整个甲板遽裂,一时人人自危,抢着抱住船桅,因此冲散他们。小少女反应慢了半拍,一下子就被挤滑到船边。

 

    “大妞!”师兄弟素知她的愚笨,没人帮她,她跌落海里的机会太高。“大妞,抓住。”有师兄扯下腰带,抛向她瘦小的身躯。

 

    对面大船的长鞭打断了那腰带,随即又击向大妞。大妞脚下一滑,扑通一声,整个人翻落海里。

 

    “大妞!大妞!”师兄弟大惊失色,不顾自身安危,连连滑至船边。

 

    海面竟然有人挡住他们下海。

 

    分明有备而来!是针对云家庄?还是针对大妞?

 

    大妞不会泅水,一人海里就吞了好几口海水,她拼命想要往上窜去,但左右都有人压住她。不但压住她,还拉着她往深处游去。

 

    她死命挣扎,但海里手脚完全无法伸展。海水猛灌进她的口鼻,她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,这些人却充满狠劲地直拖住她。

 

    有人自她发间抽出那支簪。

 

    那是兰青给她的!那是兰青给她的!

 

    她愤怒又害怕地奋力抵抗,但她无法呼吸,胸口好痛,脑子好晕……

 

    好晕……她满面胀红,痛痛痛……兰青兰青好痛……

 

    那些人不放手,大妞目力模糊了,隐约看见有名男子游过来,解决那些要害她的人,但她没有办法呼吸,到极限了!

 

    刹那间,她耳膜鼓胀,异常清楚,连海水的流动都清晰可闻,心脏跳动自急促转而渐慢,紧接着,在完全停止之前,心脏突地一跃。

 

    就那么一跃,仿佛自她嘴里跳出,直奔天上。

 

    轰的一声,她亲耳听见某样东西炸开来了……

 

    好像有人在她面前喊着「大妞”,但她双眼看不见了,那轰炸声过后,她也听不见了,她唯一的知觉是脑里在流动……一点一滴在流动,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里一直在外流……再缓缓回流进她的四肢百骸里……

 

    原来,炸开的是她的脑子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“妖神兰青。”

 

    准备上船的青年一顿,当作没有听见。

 

    “你看,你女儿的簪子呢。”

 

    蓝衣青年闻言,骤然转身,碧玉簪正在他眼前晃动着。

 

    那是他两年前给大妞的!

 

    “妖神兰青,”那人笑道:“咱们盯你很久了。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找机会确认,还真看不出你就是兰家的妖神兰青。你怎会变成这样?连点媚态都找不出来,你是怎么练功的?眼神正派到我差点以为找错人了呢。”

 

    兰青不动声色扫过一眼,不少打扮成老百姓的江湖人藏匿在附近。是他太心急回家见大妞,所以忽略了危险吗?他寻思片刻,又看向那支碧玉簪。

 

    “哪儿的人?找兰某有事?”兰青神色自在地问。

 

    “你连咱们都看不出来吗?”

 

    兰青眯眼打量,面露异色。“兰家人?”

 

    “算你平凡日子过得还不算太久。兰青,家主有令,要你回兰家。”

 

    “我已被赶出兰家,家主有令,与我何干。我女儿呢?”

 

    “自是请上兰家作客了。”那人笑道,把玉簪扔给兰青。

 

    兰青攥住端详,内心一阵寒凉。

 

    大妞上兰家?他想都不敢想结果,这簪子大妞宝贝得紧,如果兰家要抢人,云家庄必不会放过,极有可能兰家见大妞傻气,暗地拐了她走。

 

    既然是拐,暂时应是无事。但,不能让大妞留在兰家太久,现任家主性格扭曲丑陋到会让大妞承受最可怕的事,大妞多留一刻岂止是危险!

 

    “回兰家么?好,走。”

 

    那人愣了下,马上又笑:

 

    “我还以为要花点时间说服你,说不定还要跟你打上一场呢,没想到有女儿的人,就是不一样。”他自袖间抛出一颗药。“怕你中途作怪,还请你为了你女儿多多配合。”

 

    兰青凑近闻着这颗白玉药丸。只是迷药,吃下去最多半昏半醒几天而已。

 

    “你的女儿一发现兰家没有你,成天都在那里哭。你也知道家主的脾气,能留住你女儿的命多久……”他话未完,就见兰青吞进药丸。

 

    那药立即见效,兰青极力稳住自己,几名兰家人上前扶住他虚软的身躯。

 

    那人扬起眉,慢吞吞道:

 

    “妖神兰青真不像是妖神兰青了……不好意思哪,家主的命令是杀掉兰大妞,绝不留活口。”

 

    兰青猛然瞪着他。

 

    那人耸肩,道:

 

    “家主讨厌有兰家私生血缘流落在外,我们杀她还真费了一番功夫,趁着她出来接你时,将她送进河里喂鱼,不然这簪子哪这么容易拿得到手……”

 

    大妞不会泅水!她不只不会泅水,她连打赢一个同龄小孩的能力都没有,何况是对付这些手段残忍的兰家人?

 

    “咱们好几人都被云家庄除去,幸好那傻瓜大妞还是溺死了,兰青,你是逃不过家主的。”那人哈哈大笑:“上回你被家主下了凤求凰,这次又要怎么整你了呢?你想平安过活,只要家主在的一天,你就是在作梦了!”

 

    大妞!

 

    兰青双目通红,咬牙切齿,猛力扑了上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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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“大妞,你记得,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!谁也不要相信,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!就算你再傻,你只要认真去看,终究会明白一切的!”

 

    “你只要记得一件事……你兰叔叔不是人!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!他是条毒蛇,害死我们的毒蛇!”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如果这次能活着,我把恶习都改了……你跟我,找一处……像家人一样生活,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“大妞,面煮得好不好吃?这面,我煮得再好吃,也要你喜欢才行啊。”

 

    “你今朝姨的毒解了,我帮忙送药到闻人庄去,这次回来,大妞就可以陪我了,这面摊老是一会儿开张一会儿关门,生意哪可能会好,大妞要十二了,接下来要长可就快了,大妞愈大愈疼我,我真欢喜,大妞你永远陪着我,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“大妞!大妞!”

 

    好慢……眼里流动的场景好慢,从她小时候开始,一幕幕切换到她十二岁,每一幕每一句都缓慢地涌出她的脑子,清楚展露在她眼前后,又徐徐流回她的脑里。

 

    爹临死前的表情变化、娘死前的泪水,兰青忍受屈辱带她夜逃……好奇怪,为什么十二年来的每一块记忆都如此深刻地浮现在脑海里呢?

 

    现在她不知身在何方,仿佛一直透过大妞的眼,回头看着过去世间的变化,看尽每一个人的异样表情,记住每一个人曾说过的话,甚至几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话,此刻她都能背诵出来。

 

    她是怎么了?是要死了吗?

 

    以前,今今跟她提死亡时,她以为就跟爹娘一样消失不见,但现在她却好像被人打通脑脉,明白什么叫死亡。

 

    是谁教会她的?为什么她懂得了?

 

    她的脑袋被炸开后,许多杂乱的东西归回原位了,脑里如清风彻底拂过,就像是……以前有东西将她的脑子遮蔽住,不让她懂得一切,现在她什么都懂了。

 

    “兰大妞?”

 

    不,她不姓兰,也不能姓关。大妞是她的乳名,她的名字是爹取的,她记得是……是……

 

    “江叔,船家说,有个好看的青年没上船,现场死了不少人,最后他被打伤带走了,听形容,是那个叫兰青的没错。”

 

    她动了动。

 

    “大妞?你是兰青的女儿大妞吧?”抱着她的人叫着。

 

    她眼睫不住颤动,慢慢张开了眼。

 

    视野里还是有些模糊,几颗大头在她眼里晃来晃去的。

 

    “大妞?大妞?”

 

    她无力地合上双眼,耳边的呼喊逐渐远去,她只惦记着一事,遂费尽力气嘶喊着:

 

    “……兰……兰……青……”

 

    四周蓦地寂静,彷佛声音自世界隔绝开,她的意识四散,再度陷入飘渺的昏迷中。

 

    〈兰青〉,完。

 

 〈鸳鸯剑〉之妖神兰青 鸳鸯笼

 

    满嘴的血味,尝不出那种酸酸甜甜的美味来,

 

    但,这能让他作梦,

 

    回到过去那间小屋子的快乐时光……

 

 第六章

 

    低微的喘息,在黑蒙蒙的石牢里回荡着。

 

    腐烂的异味袭面,像是他自出生以来这样的气味就一直缠着他,什么是新鲜的空气、明亮的阳光,他早已经完全遗忘了。

 

   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,全身痛着、面上痛着,神智蒙胧几乎散去。到底已过几个昼夜他不去想,任由虚飘飘的神智越过刚硬的石牢奔向天际。

 

    怎么他还没死呢?数次,他这么想着。为什么还没有死呢……他不想吃苦,反正中了凤求凰,他抵抗只是吃苦,何必?顺从反而有生机。是啊,还不如顺从图些快活,他照样在江湖上生存得很好。

 

    他的手指动了动,接近他的老鼠因此四散。

 

    没有上药,他面上的那一刀有些化脓了。这一刀……这一刀……是在岸边他想同归于尽换来的。为什么要同归于尽?

 

    哗啦啦,盐水淋上他的面容、他的身体,他痛得在地上打滚。那种火烧的痛,每天重复着,断骨的痛、烙印的痛、鞭打的痛,甚至不堪入目的凌辱,兰绯每天挑一种新花样折磨他,折磨到他痛不欲生,仅存一息才放手。

 

    “还活着啊……点灯。”

 

    微弱的烛火亮起,兰青慢慢张眼,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。

 

    “兰青,我来告诉你坏消息。”

 

    兰青没有说话。

 

    “你的大妞死了呢。”

 

    大妞?他想起来了,大妞!大妞!他同归于尽,是为了大妞,他吃苦是为了大妞……大妞……他忽然笑出声。

 

    “你笑什么?”

 

    “……今天死了明天又活,这种事骗三岁小孩吧。”他哑声道,随着他话一出,嘴里溢出鲜血来。

 

    他不怕这些痛,最怕心里煎熬,偏偏兰绯擅于此道。这么长的日子里,在兰绯嘴里大妞反覆生生死死,他还是笨蛋吗?由得他这么骗……

 

    大妞她活下来的机会不大,她不会泅水、反应又迟慢,怎能逃出兰绯的毒杀……大妞大妞,他已经哀悼过了,他不痛不痒了……

 

    “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”忽明忽灭的烛火在面具上交织成恶鬼的形影。男人轻柔地说:“你也不能怪我啊,云家庄放出的风声一下活一下死,连我也搞不清楚了,不过,这次确实有证据。拿进来。”

 

    兰家弟子捧着玉盒进来。

 

    “打开给兰青看。”

 

    兰青本想不理,但又忍不住瞥向那玉盒。

 

    盒里是一颗小孩头颅,面目早已不清,但看得出是十一、二岁的模样,他不以为意轻笑一声,正要合目,又发现玉盒里尚有一个夹层袋子。

 

    他心一跳,那脏袋子沾着湿泥,正是当日大妞身上的袋子。

 

    他手指微颤,费力地拿起那夹层袋子。兰家弟子在兰绯的示意下,将烛台移到兰青面前。

 

    兰青颤抖地打开袋子,里头杂七杂八都是小孩用的,还有蜜饯、耳环……耳环是大妞的没有错。

 

    大妞早死了,他也哀痛过了,够了,这是兰绯的诡计,将大妞的尸身遗物分日来折磨他。上次已有碧玉簪为例,不是吗?

 

    正因大妞早死,所以他没有感觉了。

 

    “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云家庄将她葬在哪里,兰青,我对你很好啊,特地挖出她的尸身,可惜,日子久了,她身子已腐烂,我把她的头割下专程送给你。”

 

    兰青目不转睛,看着大妞的头颅。忽然,他笑了。

 

    “兰绯你这丑八怪,你就尽量折磨我吧,把你的人生都用来折磨我吧,只要我活着,你的人生就烂得跟条臭蛇没两样。兰家上下谁不知道家主之位本该是我,你这位子是抢来的,没人会给你这种丑八怪。我在云家庄多年,早将一切告诉春香公子,江湖秘史里兰绯家主之位不过是虚位,这项事实将流传后代?每个兰家人打从心底瞧不起你……”

 

    烛火摇曳,映出兰家弟子个个面色苍白,兰青这话分明是要拉兰家人陪葬。

 

    兰绯一脚踢向他。兰青无力挡住,整个背撞上石墙,这里的石牢许多尖物,锐利的石尖儿狠扎进他的背肉里,他却早已麻痹不痛了。

 

    兰绯冷笑:

 

    “你想寻死我偏不让你死,把刑具拿进来。兰青,最近我特地为你弄到一本古书,看了那本书我才知道所谓的酷刑都是清粥小菜,今儿个,我让你尝尝重口味的,击鼓!”一顿,他看兰青完全不回应,仿佛是死人一样,他眼一眯,忽然一脚拐向大妞的头颅。

 

    眨眼间,兰青扑前,抱住那颗腐头。

 

    那一脚重重踹在他鲜血淋漓的背上。

 

    兰绯眸里炙光大盛,仰天大笑道:

 

    “兰青,你的弱点果然是关大妞!连死人头都不肯让它碎去吗?如果不是我事后察觉不对劲,还真以为她是你女儿呢!你想寻死,却不愿咬舌自尽,这代表什么?你内心还是怀疑关大妞活着啊。你跟她感情真这么好?我听说关大妞是个蠢孩儿,还是那关长远给你什么甜头,让你把所有感情都奉献给他女儿?你也有感情吗!来人,施刑!”

 

    兰排转头跟弟子说着,没料到兰青竟还有力气扑向他,像条疯狗一样咬上他的腿肉。

 

    兰绯吃痛得几乎要一掌杀了他,但他绝不让兰青轻松地走,他忍痛让人拖走兰青,咬牙笑道:

 

    “兰青你也有今天!我要让你看不见听不见你将承受的痛苦,来人!蒙住他的眼睛封住他的耳朵!”他一脚踢开大妞的宝贝袋,里头的蜜饯散落于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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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有人噗哧一声,偷笑出来。

 

    “她在搞什么啊?”

 

    夜深人静;几名云家庄弟子偷偷攀在墙头,偷窥那个不是云家庄弟子的小姑娘。

 

    说是小姑娘,不如说是刚苏醒的小娃娃——对他们而言,确实如此。

 

    这个娃娃已经十二岁,本来是个哑巴傻蛋,虽然拜春香公子为师,令他们又羡又妒,可是,她是个傻蛋他们能说什么?

 

    云家庄弟子该是体贴善良之辈,所以,他们能帮这个傻蛋就帮……就跟帮自家妹子一样。哪知年前她差点被淹死,一醒来后会说话了,好像也没以前傻了,但,春香公子还是她师父!

 

    这让他们深觉不公平!

 

    现在大家的起跑点都一样了,凭什么她能拜春香公子为师?她有什么资格?云家庄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,这表示春香公子不打算把她编入云家庄里!他们云家庄弟子没有一个能拜在春香公子名下,凭什么她的待遇比他们好?

 

    “嘘,小声点。”曾是她师兄的弟子一脸不屑,指着亭内托腮闭目的春香公子。“春香公子在休息呢,别吵醒他,要不然大家都不好受。”其实春香公子人很好,不太会责骂他们,但他们要是被发现偷窥一个小笨娃总是会没面子。

 

    “春香公子在休息,小笨娃却还在练功,这表示连春香公子都不想教导她了,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?我白天路过,看见她练的招数跟现在相同,白痴也早学会了,好丢脸哪!”

 

    云家庄弟子深有同感,有人看见她练到脚打结,跌了一跤,赶紧捂住嘴偷笑。她那一招,连他偷看也早学会了,偏她还不会!

 

    年前那一场大灾,在场云家庄弟子也受到重伤,幸亏当时有人相助,才让这笨妞逃出生天。

 

    据说,那场“船难”幕后主使者是北方某家,足有半年时间云家庄几乎不得安宁,数字公子们全不在庄内,他猜都潜去那个某家了,可惜最后无功而返。

 

    他记得当时笨妞被叫进厅里,也不知在谈什么,最后,她还是留在庄里练功,直到今天。

 

    跟没练一样。

 

    攀在墙头上的弟子们每次一看见她又练错,就忍不住幸灾乐祸。活该,有什么资质就该去学那等级的功夫,没那个嘴巴就别吃大碗饭,谁教这笨妞乌鸦想当云家庄的小凤凰。

 

    “听说她练功是为了报仇呢。”师兄弟叽哩咕噜,分享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八卦。

 

    “一个傻妞会有什么仇?她记得吗她?”有人不以为意道。“就算她有仇在身,春香公子也会作主,哪会轮到一个小笨丫头去报仇?”

 

    “明天再来看?”小弟子兴致勃勃,他有预感看这个笨妞练武将会是他人生中的大乐趣之一。

 

    “好啊好啊!明天再来看!”大家十分期待,不只期待看笑话,还非常期待有一天春香公子直接废了这笨妞,再广收弟子,届时人人都有机会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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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半梦半醒间,大妞气鼓鼓地推他一把。他猛然惊醒,哑声叫着: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”

 

    圆滚滚的大妞把药碗递到他面前。

 

    他微微一笑,不问药打哪来,毫无戒心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。好苦……真的好苦,大妞这药到底是哪儿买来的?

 

    大妞主动摸摸他的头。

 

    他笑出声。“你在赞美我吗?”

 

    她又摸摸他微烫的脸,然后气愤地用力打他一下。

 

    兰青欢喜地笑着:“好好,我以后会多顾着自己不生病的,不然,大妞,咱们来打勾勾,我生病时一定挑你在场,让你照顾我好不好?”

 

    她一脸疑惑,完全不懂她气兰青生病,为何他还能笑得如此开怀;也不懂为何他能控制生病的时间,她只懂得一件事,人生病定不能吹风的,遂把兰青的手塞进棉被里,再跳下床去关门关窗好遮风。

 

    兰青看她为自己忙里忙外,心里快活又柔软,大妞现在愈大愈是懂得关心他了。

 

    她端来一盘——他睁大眼,终于撑不住无力的身体,卧倒在床。那是什么啊!

 

    他能不能当没看见?

 

    大妞不死心,拍拍他的脸。

 

    “大妞……我很好……我没事……”他叹息,也死心了。他想,不依着大妞做,会被折磨到天亮。

 

    他被折磨没关系,但她还是孩子,要张眼熬到天亮,明天又要去学武,怎么撑?他慢吞吞地坐起,看向那一盘像小山,不,高山的蜜饯。

 

    “都要吃完吗?”

 

    她点点头。

 

    “一次吃完?”

 

    她拍拍她鼓鼓的宝贝袋。

 

    她意思是说,现在要新旧交替了,她换了一批新的蜜饯,所以,兰叔叔算你幸运,正巧生病有蜜饯吃……

 

    大妞故意整他的吧?他这算不算活该?真不该说只有今朝跟他才能吃这些蜜饯的。

 

    她拿起一颗塞进他的嘴里。

 

    他笑了。

 

    这娃娃就只懂得这样疼他,但他很高兴……不过,等他吃完这些蜜饯,他想可能得再请一次大夫了。

 

    他受风寒事小,闹肚痛难受才是苦难。这几年奔波南北寻药,每次一回家他总是无比放松,因而刚回家时总会有点小风寒。

 

    他嘴巴张着,任着大妞再喂一颗,然后她自己也塞一颗到嘴里,双颊被她撑得圆鼓鼓的,似乎很享受吃蜜饯的时光。

 

    他眼角瞥到小茶几上的医书。那医书他看过,是公孙纸特地誊成白话给大妞看的。公孙纸认为大妞适合当个救命小医虫,他根本不信也不想大妞去做一些可能会离开他的事。

 

    再者,她的父母都与大夫医术无关,她哪来的天分?

 

    “大妞,药是你自己抓的?”

 

    她轻轻撞着他的头。

 

    “……”果然如此,他成实验品了。难怪药这么苦涩……她把黄连抓太多了吧。

 

    不要学,不要离开他,如果他直白的跟大妞说,她懂得他的内心吗?

 

    不,她不会懂。大妞虽然贴心疼他,但她不会懂他内心的黑暗。她跟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,他试着跨足大妞单纯的世界,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,但,他不想离开有着大妞的世界。

 

    他见大妞跳下床,拧了热毛巾专心替他擦着汗湿的脸,他心头一软,终于掩不住他的自私,拉过她暖乎乎的小手,脱口道:

 

    “大妞,别再看医书了,我最多只得风寒,不会再有其它病症,你再怎么读医书也是白读。”

 

    大妞眼里出现疑惑,他连忙又道:“你若学了其它医术,有人找你看病,那时我又受了风寒,你要顾谁?你不顾我了么,大妞?”

 

    她用力摇头,有点发恼地轾打他一下,气他说自己会再得风寒。他见状,欢喜展笑:“所以,大妞是偏心我的,是不?不要学了,你就顾着我,疼着我就好了,其它的你都不要再去学了。”

 

    现在,他后悔莫及。

 

    如果当初放手,让大妞去学去见识,她这一生才不会白过,也许逃出生天的机会更大些。

 

    他躺在湿冷的泥地上,身上的疼痛麻痹了,他的手指微动,碰到一颗当日散落在地的蜜饯。他费力地捡起放进嘴里。

 

    满嘴的血味,尝不出那种酸酸甜甜的美味来,但,这能让他作梦,回到过去那间小屋子的快乐时光。

 

    他又摸索着,再摸到其它蜜饯,一颗颗塞进嘴里。

 

    一天、两天……到底几天了?他从不奢求有人会来救他,只求大妞还活着。

 

    活着死着、活着死着……兰绯反反覆覆折磨着他,明知不该随兰绯的话动摇,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渴望。

 

    他咳了一声,温热血丝从嘴里喷出来。

 

    以前他怕大妞长大后,失去单纯的心而疏远他,这两年他心境却是大有不同,大妞愈大愈是懂事,虽然少了同龄该有的智慧与机灵,却比以前在乎他,让他变得贪心,希冀大妞每长一岁更看重他,甚至,他放任着自己对未来小小的期待——大妞不会变,她永保这份无垢的单纯,不会记起过往血案,她的眼里只有他这个又脏又自私的兰青。

 

    可是,现在,他的梦全碎了。

 

    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

 

    折磨人的鼓声又起。兰家催人命的特殊鼓声,让人心生恐惧害怕,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他身上,每天这鼓声一起,他就知道又要受肉体上的折磨了。

 

    咔的一声,铁笼的门被打开了。

 

    果然要开始了,一天连着一天,他几乎都以为已过了十年。

 

    “今天,再来试试新花样吧。”门口的男人笑道。

 

    兰青没有回应。

 

    大妞……如果他能把大妞彻底自心头割除,那么他的牢笼生活绝对会好过些。兰青闭目,准备承受新一轮的心理摧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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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正月十五,有弟子乐得开怀匆匆回庄。

 

    师兄双臂环胸在练武院的墙头看着,他一时好奇跟着爬上墙头,问道:“师兄,十五了耶,你怎么不去吃碗元宵?”

 

    师兄不说话,目视练武院。

 

    他跟着看去,脱口:“还在练?”

 

    “还在练。”小师兄乎声说着。“跟一个月前练的一模一样。”

 

    “她真是笨蛋!照她这样练下去,只会丢了春香公子的脸!”他仔细观看一阵,好想捶心肝哪!春香公子收了一个蠢徒弟,这套基本功从去年十月练到今天,还没练个形出来……

 

    他们这些弟子看戏看两个多月就看腻了,毕竟这笨妞上一招练完他们脑海已自动自发演练下一招,不用春香公子教,他们都会了!这样说来,已经快—年了啊……

 

    “咦,今年她没上花车哦。”

 

    “花车?”小师兄疑问。

 

    一大伙都是城里人,每年正月十五花车绕城一周,我记得她小时候就年年上车……可能现在她爹不在了吧。师兄,我必须说,除了她以外,任何一个人只要有她的努力,十年之内必有小成。”每天天未亮她就在练功,天黑了大家睡着了她还在练,这种毅力云家庄没人比得上,但,他还是要说,也只有笨蛋才会拥有这种钢铁毅力。

 

    他回庄本是要呼朋引伴再去夜玩一场,但小师兄没有离开,他也不太敢离去,只好一块看着她练武。

 

    真的好笨拙,有几次真想冲出去纠正她。妒忌?如果要这么笨与这么的努力,才能学到春香公子的武艺,他宁愿不要。

 

    人家十年小成,只怕她五十年内都无成,谁还会心胸狭隘去妒忌她?

 

    他长叹了口气。“我都看不下去了……”

 

    此起彼落的同意自他周边响起,他一回头看见所有小弟子都挤在墙头偷看。

 

    “你们……”

 

    有人从他身边翻出墙头,他回神,竟是小师兄落在庭院里。

 

    “你!”小师兄直接拐了她一脚,她站地不稳跌了个狗吃屎。他骂道:“如果你习得正确,今天十个人拐你,你都不倒。你到底会不会?手抬高,不是要你拳头出力,过来,看我怎么做!”

 

    她赶紧爬起来,认真看着他比试讲解。

 

    墙头上的弟子纷纷跳进来七嘴八舌:

 

    “我也看不下去了,大过年的要再学不好,你一辈子都别出师了!”

 

    “对啊对啊,我一想到春香公子成白发老头还要拖着你这个徒弟我就心寒!”有少年捶胸顿足着。

 

    “快点啦!看清楚,咱们这样推小师兄他都不倒……今天你要练不成就别睡了!”

 

    “听见了没,你至少二十年内要有点成就,不然就对不起咱们!”

 

    云家庄弟子发狠,决定好好“指导”一下这个外来的笨丫头。不能丢云家庄的脸,不能丢春香公子的脸,最重要的是,得先教好这笨妞,他们满腔的妒意与怨恨才能继续发展成蓬勃大业!

 

    一轮明月,粲然满地,傅临春双臂环胸,倚在墙后,半合目任着这些小孩纠正她的招数,直陪到天明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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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伸手不见五指。

 

    兰家弟子拉开铁笼里的锁链,才进牢笼里就踢到一颗被踩烂的蜜饯,甚至,那个关大妞的头骨在不知第几次对兰青的虐待里已碎成数十片。

 

    每次进到这个牢笼里,他总是心惊肉跳,没法想像如果自己长久待在这种地狱里是否能熬过半年,不,他很清楚就算一个月他也熬下过。

 

    他又踩到一颗蜜饯。

 

    他忘了从何时开始,牢里的兰青已经不在乎那个关大妞的生死,任由她的头骨被家主打碎。正因不在乎,所以家主近日焦躁无比。

 

    “又要开始了吗?”牢里深处,轻哑的男人声音响起。

 

    兰家弟子防心甚重,立时停步不动。

 

    “我身上有铁链,怕什么?”男人轻笑,声音粗哑但仍是好听。“我只是在想……咳……我很想看看现在我到底变成什么德性?兰林,你打盆水让我清洗后,再折磨我吧。”

 

    那声音,有点了无生趣,兰林想着,为此他更为谨慎。兰绯跟兰青同父所生,能在这种地方忍受各式蚀骨毒害长达一年,却没有自尽的心念,这样的人不能说不可怕。

 

    到底是什么令兰青撑到现在?因为关大妞?不,他并不这么认为,这几个月来兰青从任由家主尽情施虐也要保住关大妞的头骨,到宁放弃头骨也要保住自己,这其间……他不认为这个兰青会有什么痛苦的回环转折,最多就是觉悟了,自身能活命最重要,凡事先保自身才是兰家之道。

 

    家主曾说,兰青心机深细,绝不直白说话……也就是反话?

 

    换句话说,兰青说想亲眼目睹自身惨况,但其实他完全不想看;兰青想清洗脸,其实他一点也不想。那么,兰青何必说这话?

 

    是怕他们变出新法子拿他容貌来折磨他?

 

    兰青天生貌俊,典型兰家上好容貌,现任家主万万不及他。年少时兰青自豪貌色,家主因而妒恨不已;如今的兰青,面部已毁,简直跟个丑八怪没两样,如果在此时让兰青亲眼目睹他毁去的容貌……

 

    兰林顿时欣喜若狂。那兰青还不发狂吗?难怪兰青设此心计,分明是阻止他们用貌色来折磨他。

 

    家主近日焦虑,他们也担心受怕,这时要能奉上折磨兰青的法子,那他不就是有功上身了?思及此,兰林头也不回吩咐:

 

    “取冷水来。掌灯取镜。”

 

    一盆水很快地送来了,兰林也接过镜子,准备让兰青看个仔细,先讨个好功劳。

 

    那微弱烛火照进深处墙边的男人,男人头也不抬,只手遮住那刺眼的光芒。

 

    “洗脸!兰青,你不是想洗脸吗?我就让你洗个够!”

 

    角落铁链有了声响,男人慢慢爬过来,轻碰水面,那寒冰似的温度令他手指微微缩回。

 

    兰青动作奇慢地洗去面上污垢,兰林眼角一瞥,兰青刚坐的那角落有着一块头骨。

 

    那块头骨极小,上头有啃咬的痕迹,兰林心一跳,没料到兰青连关大妞的骨头也啃……这根本已经是疯子了!

 

    他目光又调回,逼着兰青抬起眼。

 

    “看镜子啊!”他得意笑着。

 

    男人费力地抬起脸,没望向镜子,反而抬眼看了兰林一眼。

 

    只有一眼。

 

    “……我还没洗干净呢。”那声音异样沙哑。

 

    兰林连眼也没再眨一下了。刚才,他看见什么了?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,明明兰青面上早有疤痕交错,他怎么什么也没有看见,只看见那一眼。

 

    他记得,兰青年前被拖进这牢里,只是一个好看的青年,谈不上什么妖美之气,但刚才……

 

    莫名地,兰林心跳加快,举高烛台,明知该有防心,但无法掌握自我,着迷地靠近兰青。

 

    “你再抬头,我没看仔细……抬头啊!”他忍不住叫嚣着,心跳到疯狂,突生的渴望来自兰青的那一眼,明知一切不对劲,但他的身体完全无力把持,脑中只呼啸着:要看清楚看清楚!

 

    兰青正掬着清水,寒凉的冰水慢吞吞地拂过脸。明明没有人击着兰家鼓,但此刻,细微的鼓声传入他的耳膜,令他产生无比的快感。

 

    他垂着首,让人看不见他黑沉沉不见底的邪媚眼神,而显露十指外的嘴角……

 

    在狞笑。

 

    〈鸳鸯笼〉,完。

 

 第七章

 

    你记得,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!

 

    谁也不要相信,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!

 

    就算你再傻,你只要认真去看,终究会明白一切的!

 

 第八章

 

    除夕子时一过,外头鞭炮连声响着,远处传来模糊的笑闹声。

 

    一大一小坐在旧屋前的长凳,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烟花。

 

    良久,大的那只慢吞吞道:

 

    “今年他没回来,要不要跟我一块回庄里过年?”

 

    小的这只一身红衣,看着天空,迷惑问道:“师父,兰青已经逃出兰家地牢,为什么他不回家?”

 

    大的慢条斯理自袖里拿出一袋瓜子,似是神游天外嗑着瓜子。夜空的烟花灭了又起,不知经过几轮,他才终于实话直说:

 

    “妞儿,兰青不会回来了。不会有人捆着他,但,他不会回来这里了。你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。”

 

    密林

 

    咚咚咚,连连鼓声震开地狱之门。二十来名汉子仓皇四窜,一一遁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茂林里。

 

    初十的夜,被层层乌云掩去星月光辉,只留下黑衣弟子们手上的火把。

 

    一身红袍的男子就伫立在火光旁。他戴着半罩鬼面,及腰的黑亮长发飘扬,当第一声锣响起时,显露在外的朱唇,一扬。

 

    狞笑。

 

    林里传出第一声惨叫。

 

    他怀着愉快的心情,负手徐步踱进密林。

 

    第一具残尸就在林子入口,黑衣弟子恭谨在旁。鬼面男子低目,轻蔑地踹了尸首一脚,有趣道:

 

    “不是说,走得了吗?怎么不走了呢?”眼一瞟,不远又有鲜血袭面。他闲闲走过,看见第二具残尸刚气绝。

 

    他愉悦一笑,脚步未停。

 

   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,不住地捣乱人心。林里人影交错,慌乱恐惧的气息惊动鸟兽,纷纷振翅高飞。有人猛然扑近,鬼面男子疾速转身扣住来人颈项。

 

    那人连连退后,鬼面男人连连逼近,美丽的嘴角上扬。“好啊,不逃命,那就交出你的命吧!”

 

    “兰青你没好下场的!”

 

    “你去跟阎王说吧。”

 

    “你没好下场的!你这疯子!你这疯子寻旧仇……”

 

    喀的一声,颈骨在兰青的指力下断裂,他漫不经心地丢了尸身,环视周遭。妖氛鼓声刺激他的感官,疾步在林中穿梭。

 

    风声猎猎,细微的树枝划过兰青衣袍,他不介意。当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汉子时,艳红嘴角挑起,轻柔道:

 

    “又是一个。”

 

    喀。

 

   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语,头颅便是一歪。

 

    异样的快感流窜在他体内,他美目一瞟,又移向林里深处逃亡的江湖人。

 

    咚、咚、咚——

 

    咚、咚、咚——

 

    第四个、第五个……一个接着一个,兰家弟子早已罢手,等着家主一一收拾这些逃窜的江湖人。

 

    “妖神兰青!你以为你杀了我们,就能抹去你身上的脏污吗?你这脏身子永远没法洗净!”

 

    “你拿鸳鸯剑,就是为了杀咱们吗?当年你潜入关家庄,想必色诱关长远,才害得关家庄一夜灭绝……”

 

    红袍兰青顺势接过弟子长刀,在恐惧与快乐交错的鼓音里直取对方人头。

 

    沉重的头颅立时自身上脱出,滚落地面,野兔捱不住厚重的血味,自窟里接二连三跃出,消失在黑夜之中。

 

    如血色的红袍随着大风鼓起,兰青一连斩杀十几人,落到最后一人时,那人大叫:

 

    “明明你允了的,鼓声未完前,放我们走!”

 

    “唬你的。”红唇又扬,柔声:“我说的话,能信吗?”刀光凌凌,鲜血四溅。

 

    人头落地,兰青一脚踢飞,死人头如西瓜般,在老树上砸个稀碎。

 

    林外捣乱人心的鼓声乍停,林子顿时一片死寂。

 

    他随意丢了长刀,取过干净的帕子擦拭半脸上的血迹。

 

    “白绢找着了吗?”他淡声问。

 

    “……这些人身上没有白绢。”

 

    “没有?”兰青寻思片刻,算了算人头。“还有一个呢?”

 

    弟子垂首,低声道:

 

    “黑刀陈七郎往另一头跑去,兰樨去追了。”

 

    “……黑刀陈七郎?”兰青微一凝思,红润唇瓣轻掀:“我想起来。他轻功不错,刀法偏邪,兰樨与他在伯仲之间。白绢竟是他偷的啊……”

 

    “兰樨必会收回白绢。”

 

    有弟子举火奔进密林,看见这场屠杀留下来的残破尸身,极力面色不改,道:“家主,兰樨放出兰家烟,就在城门附近。”

 

    “城门附近?这陈七郎逃命轻功还真是一流,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吗?”城门附近有野地篝火,让来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。

 

    江湖有不成文规则,野营篝火未熄,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。好个陈七郎,竟想搞这把戏,等到天一亮混入城里么?

 

    兰青想起天亮之后,云家庄马车将自官道而来……蓦地,本是杀戮极重的眼色刹那一淡。

 

    白天城门一开,云家庄马车自官道入城,必经野地。

 

    这次,会是谁来?会是谁来?那孩子若真来了,白绢一流出去,只怕她从此不会有好日子过。

 

    思及此,他无法控制,心神微动,要掠出林子时,忽地又顿足不前。

 

    他的美目挪向稍远处的老树之后。

 

    “云家庄将如何写下今晚之事?”

 

    那树后躲着的青年一颤,没料到妖神兰青会发现他的存在。他结巴道:

 

    “兰家主子……希望怎么写?”

 

    兰青仰头大笑,那丝绸黑发在夜里飘扬,明明戴的面具如恶鬼,但浑身上下风情天生,令人难以调开目光。他愉快笑道:

 

    “原来是个缩头之辈。数字公子排行第八的傅玉么?你就原原本本地写吧。我与他们有仇,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,我也不怕你下笔。”

 

    “我路过此处……并非有意要目睹这一切……”他至今后悔啊!独自夜宿此地,哪知见到一场大屠杀。

 

    兰家与官场向来交好,要杀人后无罪太容易。这些不留全尸的死人,全是染指过妖神兰青的……别杀他别杀他啊!云家庄中立云家庄中立……

 

    “你想说什么?”

 

    “我……虽是云家庄人,但不是云家庄特地派来送鸳鸯剑的人。兰主子……可记得关大妞?”

 

    刹那间,那鬼面具下的黑眸火光逼人,冷冷直望着老树。

 

    傅玉自是感觉周身笼罩着杀气,他硬着头皮道:

 

    “妖神兰青逃出地牢后,关大妞曾去信给你,那一叠叠的万言书,难道你没收到吗?”

 

    “……收到了又如何?”他轻柔地问。

 

    傅玉满头大汗,低声道:

 

    “关大妞很好,会说话了,也不像以前傻呆了……”

 

    “然后呢?”

 

    傅玉咬咬牙,道:

 

    “半年前兰家家主去信给云家庄索讨鸳鸯剑,初十相约在城里关家庄,只要春香将鸳鸯剑送给你,从此兰家与云家庄、关大妞再无瓜葛,今日天一亮,自有人在关家庄送剑给家主。”

 

    兰青笑道:

 

    “我需要鸳鸯剑,而傅临春为护徒弟送出鸳鸯剑,一拍即合,互谋其利,不是很好吗?傅临春是聪明人啊!”

 

    傅玉迟疑一会儿,深吸一口气,代关大妞送出暗示,道:

 

    “关家庄十五年来,没人扫过墓……”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思绪全停,冷冰的汗珠霎时一颗颗蹦出他的毛孔之外。

 

    关家庄十五年来没有人扫过墓……

 

    所以,今年终于有人来了么?

 

    终于,有个娃娃要来了吗?

 

    终于……可以看见她最后一面了吗?

 

    蓦地,他面色一变,想起白绢一流出去的后果。他行动急快,眨眼间已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
 

    傅五呆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胆战心惊瞥向那些兰家弟子。那些弟子显然也被家主的动作吓到,一时面面相觑,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去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野地篝火

 

    “咦,那是什么声音?鼓声吗?”篝火旁,美丽的少女细听。“咚咚咚的……哪儿的人在夜半敲鼓?”

 

    十一月的严冬极冷,数名江湖人围着野营等着天亮,一听这少女说着,纷纷抬头细听。

 

    “好像有呢……”

 

    “在很远的地方吧?这鼓声有点扰人心呢。”

 

    “说起扰人心啊,北方兰家下个月不是要将鸳鸯剑展示?”漫漫长夜,人多又嘴杂,有人忍不住开启江湖沸腾一时的话题。

 

    美丽的少女身系精致繁细的佩饰,配以重色衣裙,看得出十分爱美。她名叫华初雪,自她来到营地后,就跟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,她对兰家话题显然兴致勃勃,接道:

 

    “兰家在江湖上一向独来独往,弟子面目姣美,功夫也不是绝顶,但擅长操纵人,多分布在官家与商家上,不明目张胆与江湖人结冤,即使兰家偏邪门,至今也少有人聚众‘登门拜访’。这任家主是妖神兰青,自五年前接位后,兰家在江湖的地位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呢。”

 

    “哼,那妖神兰青也不过是个曾被人压在地上凌辱的男人而已。”有人接道。

 

    “这倒是。不是还听说,他被关在兰家地牢长达一年,在里头受着百般滋味,以致性情极端扭曲吗?他成为兰家家主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将当年所有凌辱他的兰家人全数关在那个地牢里,施于曾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酷刑。”

 

    “是啊,听说没有一个兰家人熬过半年呢。”江湖人闲聊着。

 

    “那就是说,兰青当年在地牢里所承受的痛苦已超乎一般人所能忍受的范围,所以,他成为疯子并不意外,是不?”华初雪笑道。

 

    她扫过围坐在篝火旁的江湖人,短暂停在一对男女身上。那女的,差不多十七、八岁,一脸老实样,脸盘儿略宽,嘴线也长,眉间宽宽,眼神意外的明亮,柳衣素裙,一看就知是个重便利大于爱美的姑娘。

 

    那老实姑娘旁是个三十多岁英俊男人,面白如包子皮,长发微卷,应是那老实姑娘的长辈。

 

    当她提到妖神兰青成为疯子时,那老实少女自腰间宽袋取出蜜饯塞进嘴巴里。

 

    她来到那对男女身边,就在男人另一侧坐下。“我叫华初雪,大叔叫?”

 

    “在下江无浪,别叫我大叔,你跟长平一样叫我无浪就好。她是长平。”

 

    那叫长平的,看了华初雪一眼,点点头。

 

    原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,华初雪这么想着。她道:“大叔听过兰家?”

 

    “哎,就跟你说叫我无浪。”江无浪笑咪咪地。“江湖上谁没听过兰家?但,听归听,流言不见得能当真。”

 

    “无风不起浪。这几年与当年妖神兰青燕好的江湖人接二连三的无故死去,虽然没有明显证据,但,江湖人心里都有底是谁下的手。”

 

    “初雪姑娘对江湖事倒都耳热能详。”江无浪笑道。

 

    华初雪有些得意,道:

 

    “江湖大小事我都知道些。兰青与鸳鸯剑的牵扯我还知道得比别人多些,听说兰家下个月展示的鸳鸯剑,源起于关家庄。十五年前关家血案,鸳鸯剑也跟着自江湖消失,直到这几年才陆续传出,原来是兰青当年潜入关家,窃取鸳鸯剑……听说其中一把鸳鸯剑在关大妞体内,有趣吧?”

 

    江无浪哈哈一笑:“这一听也知是有人恶整关大妞啊,人的身体里哪来的剑呢?”

 

    有人听见江无浪所言,应声道:“不是恨极关大妞的,是不会这样害她的吧?说起来,这谣书也传了三、四年有了吧。”

 

    “说不得是妖神兰青传出的风声。”华初雪又道:“现在众说纷纭,有的说是十五年前妖神兰青自关家庄偷得一把鸳鸯剑,同时也偷走两岁的关大妞,故意养她讨好她,直到几年前才从她嘴里套出另一把剑,之后就教前任家主兰绯关在牢里,来不及许愿呢。”

 

    江无浪拿出包袱里的面饼递给长平。他笑道:

 

    “初雪姑娘这段话是从华家庄江湖血案史里背出来的吧。华家庄撰写的血案史可不如云家庄,不太讲真实呢。”

 

    华初雪闻言,眼底抹过些许不满,但她很快恢复笑颜,道:“好香的饼啊!”她觑向长平。

 

    长平正啃着大饼当晚饭,其囫圃吞枣的模样令人瞠目。

 

    “我做的。”江无浪笑开怀,非常高兴有人赞美他的厨技。他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分食众人。“我家长平还在长大,需要多吃点,可惜她不懂美食之道,吃东西像对付仇人似的。”说归说,语气还是很宠的。

 

    长平根本不理他,一块大饼瞬间消失在她嘴里,她自腰间宽袋取出蜜饯塞进嘴里,无视江无浪讨糖的手。

 

    华初雪尝了一口,赞道:

 

    “真好吃!大叔,你是厨子?”

 

    “我不是厨子,但我希冀未来有一天能真正成为一代厨师,统领各地小厨,创造美食江湖,是不,长平?”

 

    “嗯。”她又塞了一颗进嘴里。

 

    江无浪微微一笑,叮咛:“别吃太多,会闹肚疼的。”

 

    听起来像是老爹带小孩走江湖,华初雪有点轻视那老实姑娘。

 

    同样都是十七岁的年龄,际遇却是大不同,有人天生就饱受人疼爱,一帆风顺,不像她自己……华初雪又看见江无浪自包袱里拿出披风。

 

    “夜里风大,你盖着休息一会儿。”

 

    “我跟牛一样健康,不冷。无浪你盖吧。”

 

    江无浪一脸惊喜,低语:

 

    “长平,你真疼我。那……咱们一块盖。”

 

    长平没理会他,道:“我去溪边清牙洗脸。”

 

    江无浪笑着点头,随口道:

 

    “也不知是谁教你的,竟让你保持了这习惯。”

 

    长平拎着她的包袱离开位子去溪边。

 

    华初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。“大叔,你女儿一身新衣,怎么你却是一身旧衣?”

 

    江无浪笑道:

 

    “她是想见故人,就换上新衣,真是个傻气孩子,是不?不过,她不是我女儿,我说了你别叫我大叔,我虽比你们年长许多,但叫我无浪就好。”

 

    “故人?她跟我一样才十七岁呢,就有故人了。”

 

    江无浪还是笑咪咪地,他的笑容极为亲切,但接下来的语气显得有些无情。

 

    “是故人还是仇人,都还不清楚呢。”他话方落,后脑勺突地遭到强烈巨大的重击。

 

    华初雪瞪大眼,看着那老实长平的无敌铁头功。好大的力气哪,差点以为大叔的头会直接撞飞了。

 

    江无浪极惧她的铁头,连忙求饶。“好好,我说错了我错了,是故人是故人。”

 

    长平坐在他身边,闷着气说道:“无浪不睡?”

 

    “不怎么想睡,你可别再来个铁头,我要晕了你得照顾我。”

 

    “那我先睡了。”语毕,她靠在他的肩头上,闭目睡觉去。

 

    江无浪见篝火火势渐弱,加了几根木柴。他心不在焉,眼一瞟,落在长平另一头的中年汉子。

 

    那中年汉子看似落魄,坐到营火旁后就没有搭过腔,像在思索什么,更像逃避什么人……

 

    江无浪轻轻搂了下长平的肩,让她再睡过来些。她年纪尚小,一心勤武,有些丑陋事永远不要知道才好。

 

    这样的人,出现在此地,如此落魄,分明在逃亡。江无浪取过披风盖在已熟睡的长平身上。

 

    但愿今晚,无事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一双美目,慢慢扫过远处篝火旁的江湖人。

 

    兰家与云家庄有异曲同工之妙,搜集各地谍报,只是兰家多搜集一些不堪入目的隐蔽事件,这篝火旁的江湖人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,不放在他眼里。

 

    他目光短暂地停顿在一对男女身上。

 

    谁?

 

    男长女少。应是父女叔侄之辈,他没印象的江湖人,多半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,他也不会放在心上,正要移开目光之时,忽觉那少女身上的柳色很眼熟。

 

    这么干净的柳色,普通中透着明亮,是他以前曾喜欢的。他下意识地往左边走了十步,又停下,从这里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少女的脸。

 

    十七、八岁啊……

 

    这少女枕在那姓江的肩上,他看不清楚全脸,但也知这少女并不美丽。

 

    叫长平么?

 

    他嘴角抹起意味深远的笑。

 

    为她取名字的是谁呢?要永远平安么?那也得看,黑刀陈七郎会不会在今晚替这些无辜的江湖人制造出死亡的契机啊。

 

    美目掠过长平,停在那个狼狈的中年汉子身上。

 

    疯狂乍现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左边睡一个,右边靠一个,这就叫飞来艳福?长平睡倒在他肩上那也就算了,但左边这个是怎样?今晚初识,华初雪就睡倒在他身上,他真不知该不该说这姑娘过于胆大?江无浪摸摸鼻子,认了,就当自己今晚是上好药枕,任着这两个小姑娘好好睡一场吧。

 

    “……关大妞体内必定有剑……”长平身边的中年汉子忽地开口,勾起在场江湖人的注意。

 

    江无浪面不改色,笑道:

 

    “这不过是笑话罢了。一具人体里,怎么可能有剑?”

 

    “她身子里必藏着剑,否则妖神兰青怎会如此看重她!”沉默大半夜的黑刀陈七郎猛地起身,环视四周,问道:“谁要看关大妞?”

 

    他的大吼惊动睡着的人。长平张眼,立时回神想爬起,但江无浪拢起臂力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,同时掩去她大部分的五官。

 

    “如何看?”在场有人掩不住好奇心了。

 

    “没人见过关大妞,那根本是虚构的,老大叔,你是不是傻过头了?”华初雪揉揉美目,有点恼怒他打扰自己的睡眠。

 

    “谁说是虚构?若是虚构,妖神兰青怎会有她的画像?谁能保护我,我把关大妞的画像送给他!有了关大妞的画像,就有机会拿到鸳鸯剑!”

 

    “你那画像是从兰家拿来的?”有人双眼发亮问着。

 

    “你是陈七郎?”有人认出他。“当年谣言你曾凌辱过妖神兰青,难怪……”

 

    长乎闻言,猛地一颤,要冲起来,江无浪硬是将她扣住。

 

    “只是过往云烟。”江无浪低语:“你若不当它是过往云烟,它在你心里,永远都是个结。冤冤相报何时了,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?”

 

    长平拳头紧握,死死瞪着那人。

 

    “那贼厮赶尽杀绝,如果不是我窃到这白绢丹青,就真的没命了。”

 

    华初雪插嘴:“那也是你自找的,不是吗?什么交合邪功,我瞧,是你贪心过头,如今落魄成这样。我要是妖神兰青,早将你千刀万剐了。”

 

    黑刀陈七郎转向她,咬牙道:

 

    “不过是黄毛丫头!老子要能将那贱人杀死,下一个就找你!”

 

    华初雪摸着发尾,不屑道:“会叫的狗,咬不住人的。”

 

   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,陈七郎活了四十多个年头,今天竟沦落到被一个小姑娘讽刺,要不是为了保命……他目光落在长平面上,噫了一声。好眼熟……

 

    异样的鸟啼自远方而起,陈七郎临时转移心神,与其他人一同循声看去。

 

    天上蓦然多了许多星子,但不及眨眼,那些星子又黯淡了下去。

 

    接着,同样的鸟啼重复数次,皆同样的黯淡下去。

 

    “是兰家飞烟!附近有兰家人!I有人叫道。

 

    江无浪暗叫不妙,拉过长平。“长平走……”

 

    “走不了了……”陈七郎面色青黑,全身发颤。

 

    一名持刀青年自黑暗里现身。这青年眉目清美,只是略嫌苍白,像是久不见阳光,他行至篝火十步远,便不再前进。

 

    有人起身,试探敛手道:“敢问兄弟找谁?”

 

    那青年微微一笑,指向陈七郎。

 

    “兰樨,你终究是找来了……妖神兰青就在附近吧……”陈七郎颤声道,不住东张西望。“那贱人说是在鼓声未停前任我们逃走,但我知道他说的话不能当真,必会在鼓声前杀尽咱们……早知如此,当年我不该被他妖色所惑,一刀杀了他怎会有今天!”

 

    众人心中一凛,纷纷起身暗自张望。

 

    “这兰樨是个哑巴!”华初雪低语。“自妖神兰青坐上兰家家主之位后,他八大亲信皆被他亲手割舌,这传闻果然不假。”

 

    “这篝火未熄,你不能……”陈七郎还没说完,那青年疾快上前一脚踢翻柴火,大刀一翻,直取陈七郎的项上人头。

 

    陈七郎眼明手快,逃进长平身后。

 

    那大刀迎来,江无浪身手不凡,及时拉开长平,接下这一刀。

 

    “兰青呢?”长平脱口喊着。

 

    “谁要能保护我,我就告诉他关大妞现在在哪!她在一个你们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!”

 

    江无浪微地眯眼。只有一个地方超然中立,是江湖人绝想不到的地方!

 

    有人一听,找了借口急喊:

 

    “当场无故杀人,岂有不帮之理?”奔前欲帮陈七郎。

 

    兰樨一个回刀,活生生刺中来人的心窝。

 

    陈七郎见状,心知今日恐难逃一死。既然如此,也绝不教兰青得逞拿回白绢,他自怀里掏出白绢,就近塞到江无浪怀里,狠辣笑道:

 

    “关大妞的长相,如今他也知道了!妖神兰青,我倒想看看,你到底能杀掉多少人?”

 

    兰樨血淋淋的长刀挥向江无浪。

 

    陈七郎趁机拔腿狂奔,消失在夜色里。

 

    陈七郎已看见白绢上的娃娃脸,也知道大妞一直待在云家庄里,这人个性卑劣,怎能留下那张嘴?江无浪闪过那刀,头也不回喊道:

 

    “长平留下,等我回来!”

 

    他身形飞快,往陈七郎那方向追去。

 

    兰樨足下未停,尾随而去。

 

    一切都在片刻发生,令人猝不及防,一时之间剩下二男二女怔在原地。

 

    那两名江湖男子一直没有动作,他们自知就算是兰樨的对手,但,世上是否真有鸳鸯剑谁敢肯定,又何必搅入这场浑水?

 

    华初雪好半天才回过神,喃喃道:

 

    “刚才发生了什么?北方兰家是打算跟江湖为敌吗?居然如此放纵杀人……”语气竟有点兴奋。

 

    长平动也不动,五指压着她腰间的宝贝袋。刚才无浪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,但白绢确实塞入她的袋里。

 

    无浪怕交手之际,再让人看见她的画像,会祸及她。这白绢……是兰青绘下的吗?兰青也想她吗?

 

    兰青在哪里?

 

    那人说兰青就在附近,怎么还没出现?

 

    突然间,她察觉那两名江湖人面如蜡纸地望着自己,她本以为被他们认出她就是关大妞,接着,她听见华初雪一声抽气。

 

    一抹血红自她身侧扬起。

 

    她微地一怔。

 

    青色冷雾静静在她周边流窜,风吹衣袂飘飘,似火红衣流雾里,但,那火色红衣却不是她的。

 

    她穿着青柳衣裙,黑发缠辫,哪来的红衣、哪来的飞扬长发?

 

    冰凉的金属轻触她的左颊,沁入她的心骨。她心一跳,藉着零星火光,瞟见左肩上有着半张鬼脸……不是,是鬼面具!

 

    兰青!

 

    接着,零星火光灭尽。

 

    扑通扑通,长平内心大喜,面有容光,但不知是不是周遭人的恐惧压抑,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 

    阴凉的夜风明明自她面前扑来,她却觉得背脊阵阵泛寒,如倚冰雪。

 

    “……妖神……兰青?”江湖人终于开口。

 

    “同伙么?”面具下的男人问。

 

    那声音清凛凛,是她记忆里渴望的声音,却似乎又有所不同。她记得,兰青的声音是温暖的,总令她安心啊!

 

    “不,我跟陈七郎不是同伙……”那人硬着头皮道:“你这是破坏江湖规矩,得受公众制裁的!”

 

    “制裁?”面具下的男人似笑非笑:“都死光了,谁能传出去,又如何能制裁我呢?”

 

    两名江湖人咬咬牙,道:

 

    “你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们吗?还是,你许愿成真,天下无敌了?”

 

    “把白绢拿出来。”

 

    “那白绢,让江无浪拿走了……”华初雪低声提醒。

 

    “白绢呢?小姑娘。”

 

    长平顿觉颈子被冰冷的五指掐住,咯咯作响着。兰青……这是兰青?

 

    “白绢不在她身上啊!”华初雪叫道。

 

    “那就在你身上了?”

 

    华初雪立时闭嘴。明明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,但就是觉得这兰家家主正转头看着她。

 

    “……兰青……你……还认得出我吗?”长平费力地说着。

 

    身后的红衣男人听得她念兰青二字时,思绪一顿,五指略松,嘴里仍道:

 

    “先把白绢交出来。你长辈手脚俐落,能在众人眼皮下放在你身上,也算是一流高手了。”

 

    “好,你要我就给你!”长平摸索着宝贝袋子。

 

    白绢是被无浪硬塞的,没有放入夹层,她避开白绢,自夹层里掏出一物。

 

    “我拿给你。”她摸上他另只手背,手背上凹凸不平的触感令她心惊。兰青,兰青,吃了多少苦头?

 

    “什么东西?”被塞进他手里的不是白绢。这是在耍他吗?面具后的美目一眯,欲置她于死地。

 

    他亲眼所见,白绢落入她怀里,自一具尸体上取物太容易!

 

    长平本要喊“我是大妞”,但喉头被紧掐,颈骨发出将要折裂的声音。

 

    她试着往身后挥拳,触及他的面具。

 

    当啷一声,面具落了地。

 

    下一刻,她被强劲的力道一甩,整个人滑行出去,背部蹭上刚灭的焦柴,她闷哼一声,紧紧咬牙翻身避开热流。

 

    华初雪忽然喊道:

 

    “兰家家主,你要再前进一步,我马上亮起火折子!到那时,你的面貌将无所遁形!”

 

    黑沉的夜里,传出愉悦的笑声。

 

    “你点啊。”他催促着。

 

    不点,还有一线生机,但点了就全部阵亡,华初雪自是明白这道理。

 

    前任家主兰绯天生貌丑,成为家主后终年戴着吓人的鬼面具,妖神兰青坐上那位子后竟也继续这样的习惯,由此可见,兰青的面貌必有不能看的秘密。

 

    华初雪是聪明人,当机立断丢了火折子。

 

    “真聪明啊。”

 

    华初雪屏息,妖神兰青正停在她的面前。“华家庄里的人?”

 

    “是……”那声音偏清冷,清冷的人她也见过,却没有遇过这种随时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
 

    “华家庄有女子吗?”

 

    “我是唯一的。”她咬牙。

 

    “原来是那个‘唯一’啊。今年几岁?”

 

    “……十七……”她心跳如鼓,不知为何他对她起了兴趣。

 

    “十七么?”他笑了声,转向那倒地的老实姑娘。

 

    现在乌漆抹黑,谁也见不着谁,但他之前就看见这叫长平的生得老实,脸盘儿略宽,眉间也宽,是个“反璞归真”的古朴脸貌,不算丑,就是不太合这江湖味罢了。

 

    他负手慢步来到她的面前。道:

 

    “嗯?拿出来,你就少受点罪。”

 

    “……兰青……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?”她挤出声音。

 

    他嘴角上扬。“十六、七岁的姑娘,发育还不全呢,我哪认识?”

 

    “难道你一生之中,连个十七岁的姑娘都不认识?连个从小看到大的人都不认识了?”她怒了。

 

    兰青一顿,思绪全停,没法思考。

 

    当他回神时,慢慢摊开掌心。方才,这老实姑娘塞进他手里的……他心里轻颤,凑近鼻间一闻,原来是腌过的蜜饯。

 

    刹那间,有着些许疯狂的面色骤变。

 

    长平挣扎起身,摸到泥地上被锦布包住的方盒。这盒子是放在无浪包袱里的,准是刚才她落难踢飞,这才滚出来。

 

    “兰青!”

 

    明知她不会见到他的脸,兰青还是狼狈连退几步,不顾一切疾快拾回他的面具。

 

    她以为他要离开,又气又急,错过这次,再见无期!

 

    “兰青,鸳鸯剑在这,它可以证明啊!”她大喊。“兰青,我是大妞!大妞啊!”

 

    空气中瞬间出了异样气流,有人长剑出鞘!兰青回首,本是惊慌的眼色流露杀气,掠前扣住那正被夺去的鸳鸯剑盒。

 

    “这是许愿成真的剑,你放手!”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。

 

    “你想许愿?下地狱去许吧!”兰青使力拨开剑盒,盒里剑身弹向空中,他不去抢,精准掐住对方颈骨,一个使力,对方骨断气绝。

 

    接着,他听见她衣料被剑刀划破的撕裂声。他要对付的,本该是另一个杀向大妞的汉子,偏教抢剑的人给挡住。

 

    “关大妞,你体内的剑给我!”

 

    兰青听声辨位,将手里蜜饯凶猛弹出的同时,奔前弯身托住长平的腰身,正要引她退后,稍远处的华初雪点亮了火折子。

 

    那蜜饯,深入那汉子的眉心,而汉子还紧紧攥着大刀不放,显然至死也要一窥关大妞体内的许愿之剑。

 

    长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开大半,里头的肚兜若隐若现,她双手还死扣着刀锋,硬是挡住致命的力道。

 

    兰青心中大凛。他出手要是再慢点,她十指定会被尖锐的刀锋齐切而断。

 

    兰青见她双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,极快封住她的穴道,硬是一指一指掰开她的手指。

 

    明知她正密切注视他的面具,但他不理,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丢弃,一脚踹开尸首,才慢慢抬起眼。

 

    那是一个不喊疼又一脸倔强的年轻姑娘。

 

    他目光略低,落在她腰间的宝贝袋上,袋口露出白绢一角,他抽出来一看,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绢丹青。

 

    白绢上,是大妞幼年的相貌。他垂目注视良久,再徐徐看向眼前这死盯着他不放的小姑娘。像么?怎么他一点也看不出来?怎么他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?

 

    “把手包一包吧。”他终于开口。

 

    “兰青,你终于肯认我了吗?”

 

 第九章

 

    子时刚过,鞭炮连串爆开,一大一小坐在旧屋前的长凳上,小的那只比去年古同了一点,还是一身大红毛衣裙,她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,目光又落在那扇老旧的门。

 

    “要喝点热茶么?”大的那只继续嗑着他的瓜子。

 

    “兰青说我跟小牛一样健康,我不冷的。”

 

    “嗯,有好的身体是件好事。我差人连送三封信,提及你因祸得福,会说话也比以往聪明了,但兰青没有回应。今年你该死心了。”

 

    “……师父,兰青说,只要我希望,他就会一直在家等我的,每年正旦他都会陪我的。”

 

    “他说过这种话么?只要一个人还没死,那么,他说出的话随时都会被自己违背。兰青还没死,他的诺言自然可以被自己打破。”

 

    小的那只沉默了。

 

    良久,她才问道:“为什么呢?我以为兰青会跟我一块生活到很老,师父,兰青不喜欢江湖生活,不是吗?”

 

    “妞儿,能在江湖里留到最后的,既不是功夫高强者,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辈,而是像兰青这种人,他天生适合江湖。”

 

    “我不懂。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,再适合也是不喜欢。”她赌着气说。

 

    “嗯……我年初曾跟他打过照面了。没有说话,就那么一面。”

 

    她迅速转向他。“兰青好不好?他怎么不跟师父说话?他没问我么?”

 

    他看向天空,答非所问道:“妞儿,兰青的眼睛,已经跟兰绯一样疯狂了。”

 

    她的个性倔又闷,简单地说就是不讨喜。如果有师兄弟欺负她,她多半不反击;若有好东西给她,她也不会给她认为不重要的人,她只会分给今今跟兰青——这是兰青教她的。

 

    她记得,有一年,她得到一盒珍贵点心,她收着不吃,想等兰青回来后给他吃,接下来的每一天她总是小心察看那些点心,怕兰青晚回一天,那点心就失了味道,她想一块跟兰青吃。

 

    最后,是今今跟她抢夺那盒发臭的点心,一把丢了,她才彻底觉悟。

 

    兰青不会回来了!

 

    不管她再如何假装点心没有坏,兰青都不会回来了!

 

    长平捂住发痛的眼眸,但她的双手更痛,痛到连骨头都像被人砍成七、八十截,她咬牙闷哼一声,微地张眼,看见双手被青色长布包得实实在在。

 

    青色长布是她的衣衫,是她特地换上的新衣要给兰青看的啊,是谁撕下她衣裳的……蓦地,她想起野地的杀人夺剑、似火的兰青……

 

    她猛然起身,门外已是天白,又低头一看,自己只着破碎的衣裙,覆着陌生的女衫。

 

    这间小房,蛛网四结,只有床的附近稍稍清理了下。她愈见愈眼熟,心里一激动,翻身下床。

 

    她双手筋肉抽搐,但她不理,迅速套上那陌生女衫,疾奔出门。

 

    门外,是残破不堪的庭景。杂草丛生,没有人打理过,泥地的颜色偏暗红,仿佛被大量鲜血洗过……

 

    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,走了几步,看见本该高悬门户如今倒卧在杂草间的小匾额。

 

    平安居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这是你爹特地请大师写的,平安居,保你一生平安。”

 

    关家庄!这是关家庄!长平迅速回顾四望。

 

    她记得她记得!娘细细跟她解说平安二字的意义,那时她听不懂,只知爹遗憾她的出生,只知娘疼她!

 

    “看,大妞,那树有百年了哦,等你长大后,它一定还在,等你成奶奶后,它还是会陪着你,代娘守着你。”美貌妇人抱住她,笑着说。

 

    她看向左边早已被寻宝剑的贼人砍成数截的老枯木,热气汹涌入眼底。关家庄、关家庄,自十二岁后,最常浮现她脑海的,是最后那一夜血流成河的记忆。

 

    长平闭上热得发酸的眸子,任由回忆蔓延。

 

    本是腐朽染血的庭园,在她眼皮里化为绿意盎然,一幕幕在她周围流转——

 

    “我这孩子啊……”关长远虽是语气无奈,但抱起她的动作仍带着疼爱。“是有点遗憾,这两年你嫂子定要再怀个聪明孩子,以后也好照顾大妞。”

 

    美丽的少年在看向她时,黑眸抹上温柔。“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啊,不会害人。来,大妞,兰叔叔抱,兰叔叔就爱你这种单纯又傻气的性子……”

 

    上一刻是凉亭里兄弟俩闲聊的场景,下一刻她娘亲却随着她爹走出屋子。

 

    “远哥,我总觉得,兰青有点问题。”

 

    “有什么问题呢?”

 

    “在江湖上他的名声……”

 

    “他那样的遭遇绝非他所愿,你若这样疑他、看轻他,我们又跟那些糟蹋他的人有什么两样?”关长远看着大妞学走路,摇摇摆摆地走出平安居。

 

    院门外,美丽的少年对着大妞做出噤声的动作,美丽的眼眸里读不清的思绪,大妞看不懂。

 

    现在她懂了。

 

    轻风扫过她年轻的面容,她张眸走上斑驳剥落的老廊,被青布包扎的掌心轻轻抚过灰色的烂墙,回到她先前的小房。

 

    房口的旧门已塌,四角也早就腐烂了,她站在门口一窥本该是小孩儿的睡房。

 

    关长远站在门口,对着房内抱着大妞的妻子,叹道:

 

    “就叫长平吧。关长平,既然不能为关家显名声,那就盼她一世平安吧。”

 

    他与她同时步进小睡房,父亲不曾回头看她一眼,身影逐渐淡去。

 

    她来到小床前,娘亲抬眼笑着,也随着父亲而消逝。在她眼前,小床早已残破,她目光下移,落在娘亲倒地的地方。

 

    地上,仍有擦不掉的血迹。

 

    她低眼良久,又望向角落里的衣箱。

 

    “你只要记得一件事……你兰叔叔不是人!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!他是条毒蛇,害死我们的毒蛇!”

 

    “大妞,你记得,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!谁也不要相信,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!就算你再傻,你只要认真去看,终究会明白一切的!”

 

    她轻轻抚过衣箱,忍着掌心刺痛,轻声说着:

 

    “爹、娘,我平安回家了。长平十七了,平安到家了。”

 

    箱子有些沉,她记得箱里不只小孩衣物,连她的玩具都在里头,奶娘的小女儿对她的玩具全无兴趣,但她一人玩得很快乐,兰青会在旁看她玩,偶有童心时陪她一块打鼓。

 

    长平心头一动,迅即转身,一抹红袍就在门槛后飘扬。

 

    红袍的主人一见她回身,直觉挪开眼,随即又拉回她的面上,淡淡注视着她。

 

    “醒来了啊。”他道,慢步跨过门槛。

 

    这声音,听起来毫无感情。如果刚才她没察觉,兰青会在门口盯她多久?

 

    兰青面上戴着鬼面具,明明遮住半面,只露出水墨眸子与鼻唇,但却隐隐透着……她有点迟疑,这叫风情吗?

 

    今今对月饮酒时,偶尔会有一种连她都动心的风情,但,兰青这有点像又不像,她没见过,心头却是忽然轻痒着,心浮气躁起来。

 

    “别一直盯着我。”他道。

 

    “兰青……”她本想问为何他不回家,但又改了话:“你变矮了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唇角略挑。“我哪矮了?高你一个头不止呢。”

 

    不,不是这样。在她记忆里,明明兰青比师父还高大,明明兰青比师父还温暖,但,现在兰青不过跟师父一般高,兰青一身红衣……一点也没有像师父那样的温暖。是她记忆出错了吗?

 

    兰青又笑,上前几步,拉好她的衣襟,又替她系妥腰带。

 

    “瞧你,要这样出门还得了?华家姑娘爱美,这衣服对你来说还真复杂了些。”这色彩鲜丽的衣裳完全不配大妞的相貌,衣比人美,说出去只怕穿衣者满面羞愧了。

 

    他近身时,陌生的男人气息混合着异香扑面,长平只觉这气味不难闻,她很是喜欢,可是,以前的兰青身上香味只让她安心,不像现在……总是有一种浅浅的渴望呼之欲出。

 

    “大妞,这几年,你过得好么?”他柔声问着。

 

    她抬眼对上他美丽的眼眸。

 

    “怎么了?你不是会说话了吗?瞧,记得这里是哪里吗?”

 

    “我家。”

 

    美丽的眼眸波光潋滥,随即迅速褪去。他又笑:

 

    “原来你还记得。”

 

    “我都记得。兰青,你变了好多。”她目不转睛。

 

    “你不是也变了吗?我瞧你时,还真认不出来是大妞呢。”

 

    “女大十八变,我老想着,一定要在十八岁前找着你,不然,你会认不出我来的。”长平轻声说,拉过他的手。

 

    她当没看见他的手指抗拒地动了下,轻轻捧起。他手背上肉疤交错,果然她没看错,连一点光滑的皮肤都找不着。

 

    “兰青,痛不痛?”

 

    “哪还痛呢,都几年前的事了。”

 

    她没抬头看他,自腰间宽袋里费力捻了颗蜜饯塞进嘴里后,又拿一颗递到他面前。

 

    兰青盯着那蜜饯一会儿,才笑着张嘴含住它。

 

    “我没料到鸳鸯剑会是你送来的。那叫无浪的男人是谁?云家庄的?”

 

    “无浪来自归隐之岛。”

 

    “是么?”云家庄主事者退隐后,多在归隐之岛度过余生,世间少有人知道岛在何处,后人虚传那是神仙境地。云家庄对大妞算很好了,竟然让她入归隐之岛。

 

    “那……你学医如何了?必是小神医一个吧。”他笑。

 

    “我学武,不学医。”

 

    他眨了眨眼。学武?那……也没有差。只是跟他连年来的揣测有点出入。

 

    “你好好休息。那叫无浪的,再晚些会来接你,鸳鸯剑我已拿到,你们可以一块回去了。”

 

    长平闻言,猛地抬头。

 

    “难道,你想索回去?”他还是笑着。

 

    忽然间,长平生气地打向他的手。

 

    他眼一眯,立即袍袖翻飞,将她震开来。

 

    她的腰撞上衣箱,直觉双手去抵,掌心才碰到箱面,整个身子便痛得弓了起来。

 

    她忍痛的能力极高,咬牙闷着气,转头看向他。

 

    “我不爱人碰我。大妞,你也长大了,男女之别你早该懂的了。”他淡淡地说着。

 

    “这倒是。”男人的声音自庭园里响起。兰青头也没回,注视着长平,长平却是越过兰青的肩,看着走进房门的无浪。

 

    好奇的华初雪,以及昨晚那个叫兰樨的青年跟着无浪一块现身。那兰樨手里提着被污布包裹的东西,血渗透了污布。那形体……是人头?

 

    “男女有别啊!这里就是长平你幼年住的小房间吗?真可爱……”江无浪笑咪咪地,皱眉看向她的双手。“受伤了?严不严重?”他心疼地问。

 

    长平看着他,有点沮丧地说:“不严重。”

 

    她一直在等兰青问她伤势,但……原来,会问她伤势的是无浪,不是兰青。

 

    江无浪摸摸她的头,轻叹:“没事就好。我回到营地,你早不见了,真是把我吓掉半条命,幸亏跟着兰家娃娃来……”他对上兰青的眼,笑容满面:“在下江无浪,她是……长平。”

 

    “也是关大妞,对吧?”华初雪插话。

 

    江无浪挑眉,望了长平一眼。那眼神像在说:你怎么说漏了嘴?容后再算帐。他又笑:

 

    “既然话都说开了,那我就直白地说吧,云家庄托我送鸳鸯剑过来,正是今天。初十相约关家庄,送出鸳鸯剑,从此再无纠葛。”

 

    “这是自然。你们随时可以走。”兰青没看向她。

 

    “就算只拿到一把真的,也可以吗?”长平忽道。

 

    兰青终于瞟向她。

 

    江无浪虽还笑着,脸色却有点沉了。“长平。”

 

    “还有一把,在我身上,兰青要吗?”

 

    兰青微地一怔。

 

    长平目不转睛,有点怒道:

 

    “世上传说,另一把剑就在我身上,这话是真的,兰青要的话我可以给你。”语毕,她以手臂要蹭开衣衫。

 

    “长平!”江无浪扣住她手臂。“你别胡来。你忘了么?鸳鸯剑,不是你心爱的男人,怎能交给他?”

 

    他这话一出,表示真有其剑。兰青美目瞬间出现戾气,冷冷地望向长平。

 

    一旁的兰樨面色本就偏白,闻言,更加惨白,他看了那红袍背影一眼,只盼自己此刻并不身在此处。

 

    “怎么说?”华初雪不知将有的下场,好奇地问。

 

    江无浪微微一笑,又瞥向那鬼面兰青道:

 

    “你们没听过吗?何谓鸳鸯剑?自是鸳鸯才能合成一对剑,也是一对夫妇才能共有。这是云家庄自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发现的秘密,也是这两年才发现的。长平身上是有,但,她是个姑娘,你道,看见她身子的,是不是该负责任呢?”

 

    “那我是姑娘,我看长平的身子,总也可以吧。”华初雪追问道。

 

    “你是说,你想得到鸳鸯剑?”

 

    “我……”华初雪及时闭嘴,觑向那默不作声的兰家家主。要抢剑,她哪比得过杀人不眨眼的妖神兰青。

 

    兰青心不在焉。幼年大妞哪来的鸳鸯剑影子,但,关长远确实跟她提过鸳鸯剑的事……是真的在她身上么?

 

    他从没看过她的小身子,她逃亡时才两岁多,头三个月逃都来不及了,他怎会顾得她是臭是香,到后来她人小笨拙,四岁前都是李今朝帮她洗的……李今朝没有发现大妞身上有鸳鸯剑?怎可能?到底哪来的剑?

 

    他又对上长平清亮的双眼。他记不清她幼年容貌,却还记得大妞的眼睛可爱带傻气,哪像现在清明得一如关长远。关长远、关长远,像关长远那样正直的关长平,他看了就想杀人。

 

    “……长平?”他重复低念。

 

    “我本名长平,乳名大妞。”

 

    “是谁告诉你的?”

 

    “爹亲口说的。”

 

    兰青闻言神色遽变,所幸面具罩住他所有思绪。“两岁的事你还记得?”

 

    “嗯,都记得。”

 

    “都记得清清楚楚?”

 

    “一事都不漏地记得翔实。”

 

    兰青停顿良久,嘴角微扬:

 

    “我料得果然不错。兰家祖上曾有例子,痴傻的人,一朝忽地醒来,变得绝顶聪明,你果然不愧为关长远之女呢。”

 

    长平一直看着他,问道:“兰青,你是希望我聪明还是不聪明?”

 

    他笑道:“长平,你聪不聪明与我无关了。云家庄当日与我有协定,将真的那把鸳鸯剑交给我,从此双方再无交集。长平,人的身子里不会有剑,你最好别见人乱传,打乱我的计画,你回去吧。”说到最后,语气偏冷。

 

    他叫她长平,而不是大妞。长平心里发凉,相遇前她紧张又害怕,五年多不见兰青,不知兰青过得好不好,不知那一年牢灾是不是真如纸伯伯所说会让他留下病根;是不是如师父所说,兰青变回本性了。平常纸伯伯他们说兰青坏话,她一直都在听,却是不信居多。

 

    他们疼她,却毫不留情把兰青拒于门外,那是因为他们没跟兰青相处过,她跟兰青处了十年,她用眼睛看了兰青十年,所以,兰青的本性是什么她最清楚。

 

    现在,终于相见了,她依旧紧张又害怕,再加手足无措感……面前这兰青跟她记忆那个温暖的兰青不同了,是以前兰青都在骗她,还是当年她人小以致记忆有所出入?

 

    “就此别过吧。”

 

    她眼里映着的陌生兰青如此说着。他自始至终都很和气,和气里却没有任何感情,难道真是她当年太小,没有识破兰青在作戏?

 

    她对上那双美丽冷艳的水墨眸子。那美丽的眼眸迅速移开,转身即走,红袍扬起,她直觉伸手,却抓了个空。

 

    就此别过!

 

    “兰青在河岸被人带走时,东西散了一地,里头正有一匹少女用的柳色布,我想,他是回程想给你的惊喜。”李今朝柔声说着。

 

    “嗯,今今,我等兰青回来时穿给他看,他看了一定欢喜。”

 

    她垂头低看包扎在双手的柳色布。兰青根本不记得了,那柳布,她一直收在箱子里,她想让兰青看他亲手送她的布穿在她身上的模样,可是……他完全没有印象!就这么无情地走了!

 

    江无浪轻咳一声,摸摸她没扎辫的长发。“长平,不是都说好了吗?你答允你师父,只要兰家家主认不出你,你就回庄里。现在可好,你自己先泄密了,这样吧,我替你保密,但你得先陪我绕一绕,玩够再回去,好吧?”他等了等,没等到她反应,他暗声叹息,柔声道:“你承认另一把剑在你身上,依他个性,没有当场杀你取剑己算念旧情。长平,你也看见他是怎么杀人的,他已经不是你心里的兰青了。”

 

    她不语。

 

    她目光蒙蒙地盯着双手上渗满污血的柳色布,接着,她透过十指,看见足前干涸十五年的血迹。

 

    那一夜,娘将她塞入衣箱,就这么倒在这里走了……她慢慢跪在地上,轻轻擦着那早黑的血迹。

 

    “……无浪,十五年前你在做什么呢?”

 

    江无浪站在一旁轻声道:

 

    “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,成天吃喝玩乐,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呢。”

 

    “是吗……十五年前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娃娃,十五年前我娘就倒在这里,我们同样度过那一天,为什么命运却大有不同呢……我只知道她疼我,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她有点迷惑,低语:“师父说我爹死后,抢剑的人找不到鸳鸯剑便把他分尸。无浪,我听了心里很痛,可是,我也知道若是云家庄任何一人遭此待遇,我心里同样会痛。”

 

    江无浪轻叹一声。

 

    她又低声道:

 

    “再给我多一点日子,再给我多一点日子了解你们,我一定会哭出来的。”语毕,忽地在血地上用力磕了几个响头。

 

    “长平!”江无浪吃惊,本要脱口“脏”,但及时闭嘴。那是她娘的血,子女跪母天经地义。

 

    但那声响实在太过巨大,又令他想起长平乖巧的个性里有倔气的一面。他等着她磕完三次头,正要扶起她,她又出乎他意外地冲出去。

 

    “长平!”

 

    长平一路狂奔到前院。

 

    兰家马车已备好,十来名着黑衣的兰家弟子正准备上马,而那一抹血色红袍已人马车。

 

    “兰青!”她大叫。

 

    过了一会儿,那车帘才掀了半开,鬼面探出的同时,长平已扑到马车,让兰青着实愣了一下。

 

    “兰青,我跟你走!”

 

    兰青思绪全停,他目光落在她额上鲜血,她靠他靠得极近,她呼吸急促,几乎感染了他,令他不只心跳加快,还隐隐带着推开她的冲动。

 

    他勉强笑道:

 

    “你胡扯什么?”

 

    “我跟你走!我知道你拿剑做什么。你要引那个害你的兰绯,我可以帮忙!”

 

    “你能帮什么?”他上下打量她,失笑:“一见你,就知你的底功极差,差也就算了,天生资质不如人,又能帮我什么?”

 

    她踮起脚尖,再朝他靠近些,近到兰青本能的屏息了。

 

    他注意到她为了站稳,双手抵住车箱两头,昨晚大妞双手抵剑,剑刀几乎入骨,可以说是手伤极重,现在她在干什么?

 

    兰青眼一瞟,又见那青色包扎的布隐约已渗出血,他再一转回,她鼻头已在出汗。

 

    他心里浮躁感更重。

 

    “我可以帮你。另外一把鸳鸯剑在我身上,兰绯迟早找上我!不!他已经找过我了!”

 

    兰青一听她公开坦承她身上有鸳鸯剑,暗自咬牙,幸亏兰家弟子并不近身,是以没听见这话;接着,他又听见兰绯出现在她生命里,眼露精光,问道:

 

    “什么时候?”

 

    “除夕夜。有人敲我们家的门,那人易容过,身形跟你差不多,身有底子,他一见师父就离开了。师父半年前得知兰绯还活着,提起这事,怀疑那人就是兰绯。他来找我,一定是想挟持我或杀了我来对你示威。你一天没有引出兰绯,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宁,那当然是跟你走比较安全了。”语毕,也不管他是否同意,双手一撑硬是翻上马车。

 

    兰家弟子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,而且还是对家主蛮横,一时之间呆立原地不敢动弹。

 

    兰青直觉避开,任她翻进马车。她渗血双手还撑在车板上,他手指一动,下意识要扶她一把,忽地,有人托住她的腰身,轻松送她入马车。

 

    兰青看向车外,目光冷冷道:

 

    “你们这是在蛮干么?”

 

    江无浪哈哈一笑,有点无可奈何地说:

 

    “没法子,长平她就是这性子。也不知道这是天性还是谁教的,说乖的时候真的很乖,倔性一起,就跟个野蛮人一样,连她师父的帐都不买。”

 

    那语气带点宠溺,兰青多打量江无浪几眼,再转回长平面上,试着挖掘出这两人间到底有多深的羁绊。

 

    这长平……明明记忆里他对大妞充满感情,为何看着这张老实的少女脸,他会一点感觉也没有?

 

    他神色自若,笑道:

 

    “好啊。既然你想跟上来,那就一块走吧,但,你会有什么下场,我可不负责哪。”

<妖神兰青(下)>

 

 

 第十章

 

    今年除夕,十六岁的孩子匆匆自庄里内院跑出来。

 

    她找了老半天,终于找到师父了。他正坐在亭里啃瓜子兼发呆。

 

    「师父!」

 

    他看她一眼。她满面上着青青黑黑的药泥,惨不忍睹。

 

    「你要这样回去等兰青?」他记得,这样的药泥也在另一个人面上见过,据说,是这孩子跟那人抢发臭的点心抢到最后打起来。

 

    「不,我去找兰青!」

 

    「嗯?」啃瓜子的动作没停下过。

 

    「他不来找我,我便去找他吧!」她奉头紧握。「他不肯回家陪我,那我过去陪他!」

 

    「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义吗?」

 

    她用力点头。「就算兰青是恶人,我也要去找他!」

 

    「他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兰青了,妞儿。」

 

    她眼底有些迷惑,仍足大声答道:

 

    「是也好,不是也好,只要他叫兰青,那么,他就是我心里的那个兰青。」

 

    「妞儿,你开智才四年,还不大懂人的心理,加以,你是关长远的孩子,自是承袭他的正直、干净……」

 

    「爹娘也许给了我正直的个性,但,兰青同时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这里。师父,兰青在江湖史上是个恶人,可是他对我来说,却是最亲的人,我可能让娘失望了,在娘眼里兰青是条毒蛇,但这条毒蛇却真心顾我十年。师父,你曾提过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剧,可是,我不会,我不会。」

 

    他默不作声,散漫地啃着瓜子。庄里的烟火升天,远方是庄中弟子欢乐度除夕:良久,他才道:

 

    「现在的兰青,站在血海中央,你要怎么接近他?」

 

    「如果兰青站在血海中央,那我就渡海过去找他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是么?」他终于看向她,微微一笑:「渡了海,你就跟他一样了。你想跟云家庄对立吗?」

 

    「没有!我从没有这样想过!」

 

    「你要渡海而过,将来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臭骂你,你知道吗?」

 

    「别人的话别人说去,爹娘跟兰青给我他们最美好的那一部分,我不会轻易割舍,师父,我会带兰青回来,如果带不了他,我就跟他走。」语毕,她跪下,朝他跪了三大礼。

 

    傅临春沉默。最后,他才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,但如果这是你决定的路,那你记得,兰青极为有可能以你诱兰绯,甚至,以你换兰绯的命。」

 

    她眼里充满不信,但师父必有道理,她低头沉思一阵,才轻声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养我十年,他要拿我去诱他的仇人,我怎会不肯?但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我绝不轻易倒下,我会活着回来,带兰青一块回来。」

 

    「妞儿,不要太死撑。你是我见过所有血案遗孤里,唯一心灵没有受到影响的,你爹就得靠你这样的人振兴关家名声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进来的是华初雪。

 

    长平心里轻疑,想起无浪要她别太接近华初雪。

 

    她知道华初雪跟她同龄,也比她出色太多,但她不会因此自卑,也不会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华初雪,是不是能替爹娘争光,关长远的孩子就是她,只要她努力,一定会达成爹娘的期望,所以,她想是无浪多虑了。

 

    「华姑娘深夜有事?」

 

    兰青说话轻佻带笑,完全不似之前对她说话那般,反覆无常,一会儿喜悦又一会儿恨她入骨。

 

    现在的兰青,看见你,只想杀了你,哪会回来?师父曾这么说过,也只说过这么一次,她一直惦在心头。

 

    兰青……在知道她是大妞后,只会欣喜若狂,怎会想杀她呢?以前,她总这么想着,是师父误会了。

 

    现在……她确实看见兰青眼里的杀意,是针对她的。

 

    这才是兰青的本性吗?隐隐有着反常的疯狂,明明笑着对她,心里却想着如何除去她,她不是盲眼人,她都看得见。

 

    初时她很难受,可是,现在她却为他感到好难受。

 

    以前的兰青不是这样的,他初来关家庄时,或许有满腹的算计,却没有这样的疯狂。这样的巨变,都是兰绯造成的吗?

 

    她回过神,听见华初雪说道:

 

    「兰主子有没有想过擒到兰绯后,该怎么对付他呢?」

 

    「华姑娘是以写史身分问我,还是以私人身分?」他似笑非笑。

 

    「自然是写史身分。」华初雪正色答道,暗瞟他一眼。

 

    兰青正倒着水,明明罩着可怕的鬼面具,但裸露出来的部分却是令人着魔的旖旎风情,当他眼波流转,轻落在她面上时,她的脸皮蓦地烧了起来。

 

    「依华姑娘之见,该怎么对付他呢?」

 

    华初雪一怔,脱口:

 

    「当然是以牙还牙。当日他怎么欺你,你便怎么还他啊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的指尖来回轻划着杯口,慢吞吞道:

 

    「也对。当年我以为他死了,留他一个全尸,哪知,他竟如九命怪猫。」

 

    华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,嘴里鼓吹他:

 

    「说起来,兰绯也是害了关家庄的凶手之一。黑鹰卫官之所以知道关家庄有鸳鸯剑,正是兰绯透露的消息,而兰绯之所以透露给卫官,是因当时你跟卫官要好,这才会引来之后的血案。」

 

    兰青闻言垂眸,杯口食指停住。

 

    烛火摇曳,加深他面具的阴森。长平目不转睛,良久,才听得兰青柔声道:「你真是摸透了我,是不?这件事,是在华家庄的史册上看见的?华家庄真了不起,我以为,连云家庄都不知这事。」

 

    「这事,是秘密吗?」华初雪笑道:「你可以放心。我三年前曾在庄里第三道大门后看过,而后,它不见了。」

 

    「不见了……」兰青没有抬头看长平的表情,极冰的指尖下意识再划着杯口。「那你道,兰绯为何设圈套诱我入关家庄?」

 

    「这还用说,他这是一箭双雕之计,既有机会得到鸳鸯剑,也能让那外传正直的关长远也……也污辱……哪知,你后来失踪,卫宫也死于非命……」

 

    兰青听到此处,笑道:「你真聪明。」茶水送到她的面前。「要喝么?」

 

    华初雪愣了一下,下意识退了一步。「用不着了……」那杯茶,他摸了许久,谁知有没有毒?

 

    「三更半夜你来找我,就是为了说这些?还是,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实面貌?也或者,你在想,你与我是一丘之貉,如今你遭人追踪,来跟着我才能保命?」

 

    华初雪一震,手心顿时发汗。

 

    兰青走到她面前,他只是嘴角轻略挑起,她的眼光就移不开了,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说道:

 

    「你想看我的脸么?若是你想看,我就让你看啊。」润唇轻滑过她的颊面,吸吮着柔软的少女唇瓣。

 

    长平先是一呆;而后眼底流露怒气。

 

    华初雪完全无从抗拒。异样的香气,勾魂的美目,在在搅乱她的理智,她仿佛陷入层层魔障,四面八风涌进情潮将她淹没;又如蛊虫咬上她的心口,浑身遽痒,痒到全身发颤,巴不得吃掉眼前这男人,才能抚平流进四肢百骸的冷流。

 

    为什么呢?为什么呢?

 

   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。

 

    她呆住。

 

    「嗯?你看见了?」兰青这话不知对谁说着。

 

    他还是笑着,那眉眼微弯,透着酥人心神的光彩。

 

    「华家庄只收养一个娃儿,那娃儿曾被灭门过,是不?华家庄养你十年,你竟是如此回报他们,杀了你的师兄弟。我真欢喜,总有一个灭门遗孤是正常的,你这样才对啊,喜欢见血喜欢杀人有什么不对?人家灭了你全家,你若还能正常生活,才是有问题呢。」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,滑进她的衣衫里。

 

    华初雪怔仲地,喉口被堵塞住。才一天工夫,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来了,连她杀了人逃出华家庄都一清二楚,兰青像滑腻的蛇一样,平常是不出声的主儿,但,一旦锁定人就是眨眼即咬。

 

    她本以为兰家家主该跟她一样,明白她的扭曲心理。那个背负全家血案的关长平,是个正常人,因为有许多人疼她爱她,所以,她们走的路已经不一样。

 

    但,兰青跟她一样,他曾被人凌辱,踩在脚下过,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,每踩死一人,心里一定因此感到兴奋……

 

    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兰青魔高一丈?明明这么丑的人、这么丑的人……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风,却无法控制自我,主动吻了上去。

 

    她的疯狂,一如当年的兰林,自始至终,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、知道自己在饥渴什么,却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意志,只想贪图一时之欢。

 

    两人纷纷跌入被褥之间,兰青本要顺手拉下客栈的床幔,忽地瞥见屋梁上的身影。

 

    那身影有些僵硬,他撇开目光,松了手,翻身压住主动的华初雪,他任着华初雪剥着他的衣衫,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后脑勺热辣辣地,彷佛有人用尽力气在瞪他。

 

    这种场面,她也不是没看过,何必大惊小怪?当年他曾为此羞愧,如今他享尽欢愉,哪会在乎她的眼神?大妞,大妞,大妞是谁啊?无数的夜里惊醒,真要以为那个一心信赖他的大妞只是梦里虚幻。

 

    只要她不承认她是大妞,那么,他也可以假装她只是个送剑的人,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,亲自看上她最后一眼,就此分道,但她偏要跟上来,想要报仇吗?想要报不共戴之仇,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引颈就戮。

 

    与其让大妞手刃他,不如他先杀了她,留住那美好的一刻……

 

    华初雪,这个知道大妞身上有剑的少女,也得杀啊!

 

    美目一瞟,他目光落在门外,随即手指一弹,烛火尽熄。

 

    长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齿,兰青想再当着她的面躇蹋自己,她怎能容许……整个老旧的木门被踹飞入屋。

 

    「妖神兰青!交出鸳鸯剑!」

 

    「就等你们呢。」床那方,兰青撩过那黑亮的青丝,笑道。

 

    一连四间客房都在客栈后院,不知何时,后院里的灯火都灭了,举目黑漆漆,只剩小雨击落屋檐的轻当声。

 

    长平不及细想,就听见兵刃相接的金属声音。

 

    「床上还有人!」

 

    「床上是关大妞!她身上有鸳鸯剑!」有人叫道。

 

    长平面色大变,试着冲开穴道,但她根本没什么功力。兰青为何不澄清?华初雪为何不澄清?

 

    蓦地,一个火光照面,她看见十几名黑衣蒙面者车轮击向兰青。

 

    兰青眼明手快,立时灭掉那火光,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时,她听得有人喊:「不对,屋梁有人!」

 

    兰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,她俐落翻身入剑阵,忍着手痛紧握软索,施展她的流星鎚。

 

    她听音辨位,鸭蛋般大小的铜鎚如蛟龙窜出,击中一人。紧跟着,她察觉身后有人,立刻转身应战。

 

    异样香气扑面。

 

    她怔住。

 

    就算想了千万遍,知道千万次,但,一旦面临了,她还是傻住了。

 

    兰青……真的要杀了她?

 

    她功夫不好,因为资质太差,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。就算她肯学,也需要经年累月,短短几年能学好什么?

 

    她总是接不了师父一招,师父把庄里的弟子找来,入夜与她对阵。让她习惯在黑夜里对敌,不靠眼不靠认人招数。

 

    被打到鼻青脸肿久了,她多少能接上师兄弟数招,甚至藉着来人出招,感觉这人的招数动态。

 

    她要努力,她一定要努力,才能不愧对关家名声,才能救出兰青,每天每天她总是这么想着,然后天未亮起床练武,不到三更不入睡。

 

    现在,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,她几乎可以「看见」兰青趁乱一掌高举,要置她于死地。

 

    此时她死,云家庄不能怪在兰青,因为,是其他人痛下杀手!

 

   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?难道她跟兰青就不能和平共处?当年师父捎信给兰青,说她没死时,她也有请师父转信给兰青,满满的信上一笔一划写着她没有怪过兰青啊!只要他肯回家,他们再一块生活下去,他都没有看吗?

 

    那掌落下时,她直觉欲挡,哪知,掌至她百灵穴时,忽地转了向,紧紧抱住她。

 

    她听见兰青胸膛里急促的心跳,他抱得极为用力,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里,再也不分开。

 

    「长平!」江无浪疾奔上楼,才入了房,迎面就是乱剑。

 

    兰青托住她的腰身,带她连连避开乱剑。

 

    「拿来。」他勾过长平的流星鎚。长平的流星鎚是单流星,他扣住软索彼端,鸭蛋似的小铜鎚激弹而出,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风骤雨穿梭在暗屋里。

 

    长平听得有人连续惨叫,再听身侧的兰青在轻笑,不由得心冷。

 

    忽地,有人投下霹雳弹,火光四溅的同时,长平看见客房里的黑衣人以及数具尸首,尸首多半是残破的,她心一跳,认出那些伤口都是流星鎚击中的。

 

    无浪试着接近她,但霹雳弹齐落,他连连闪着,一时近不得兰青身边。

 

    兰青弹开掷向他的霹雳弹,弹丸落地时火焰四窜,炸声连连。

 

    「关大妞!」黑衣人扑向华初雪。

 

    长平张口,兰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,拖她往后退去。长平又见华初雪根本被点住哑穴,被迫冒充关大妞。

 

    兰青的流星鎚直击床头那方向,她以为兰青要助华初雪,哪知小铜鎚击飞剑盒。

 

    「鸳鸯剑!」众人跃起,抢着要接住剑盒。

 

    兰青顺势踢过一枚霹雳弹,直冲屋顶而去。

 

    「拉住!」兰青吩咐。

 

    长平单手勾住他的腰身。兰青看她一眼,软索缠住摇摇欲坠的屋梁,一跃而起,长平眼明手快,扯下腰带,一个抛出,缠住华初雪的细腰。长平暗叫幸好,平常她不见得能成功。

 

    华初雪整个人一块腾空起来,避开被乱刀砍死的下场。

 

    七、八人在抢剑,剩下几名也许心在关大妞或兰青身上,竟直追而上,兰青只手执着流星鎚的彼端,借力跃出屋顶,另手一一挡回暗器,其势令人眼花撩乱。

 

    长平单手抱住兰青腰身,接连几次她配合兰青勉强闪过刀剑,改抓住他的衣袖,不知谁的剑气袭面,她连忙避开的同时,嘶的一声,兰青衣袖竟被她撕了开来。

 

    兰青一怔,要抓住她,忽地一顿,对上她的眼睛。

 

    刹那间,长平便知他想法。

 

    如果此时她坠入火海,那对他来说,未尝不是好事。

 

    长平眼睁睁地望着他一会儿,随即撇头。她不想死,自然要自力救济,她及时使劲对着江无浪方向甩出华初雪,大喊:

 

    「无浪!」

 

    满手面粉的江无浪被迫接过华初雪,一个回身避开来人刀剑,地上都是火海,长平根本没有借足使力之地,他见她以双臂护住头脸,已知她的心思——就算滚入火海,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奔出火场以保住性命。但,滚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伤?

 

    他不及救长平,运气大喊:

 

    「兰青!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,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离去!你知道吗?」

 

    兰青看着她坠落,想着那十年的除夕……大妞是孩子,总是努力熬着夜,跟着他一块守岁最后睡倒在他身上,她老是把喜欢的东西分成三半,里头最大的那个必是他的……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么?

 

    他真曾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光?

 

    烈焰腾腾……那十二岁笨拙孩子的长相他就是记不住!但,此刻,那小小的身影竟与如今的长平短暂重叠。

 

    大妞!大妞!那个只懂疼他的大妞!他猛地下坠,一把捞起长平,火气扑面,他翻个身,攥着软索的左手一使劲,整个人再次跃出。

 

    一连数枚霹雳弹打在他背心,他只是闷哼一声,没有闪开。

 

   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,没回头看底下情况,直掠而去,越过几排矮屋,随即跌在泥地上。

 

    长平动作也快,不顾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。

 

    「你……」他咬牙,迅速脱了外袍,那外袍已与长衫、血肉混在一块,这一脱下,伤口被扯动,他又是一声闷哼。

 

    接着,兰青拉过她,借力扬长而去,不惊扰守门者飞越城门,直奔暗夜里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虫鸣蛙叫。

 

    长平在旁弄着火把,把兰青烧坏的长衫撕了一角,自宝贝袋里拿出小油瓶来蘸过上火,火把放在石块间。

 

    一等兰青自溪水里上来,她立即自他腰间袋里掏出小瓶。

 

    「黑色那瓶。」兰青说道,没正眼看她,就坐在石块上。

 

    长平将黑色小瓶打开,只手遮住细小的雨势,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烧伤的背面上药。

 

    微弱的火光下,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、烙痕、撕咬痕,与手背如出一辙。她想碰,但不敢碰,她又自宝贝袋里拿出她洗得很干净的柳色布,小心地替他缠起伤口,绕到胸前时,听到他道:

 

    「我自己来吧。」

 

    他接过柳色布缠在胸前时,她碰到他的指尖,依旧是冰凉凉的。

 

    以前的兰青是温暖的,冬天暖得像棉被,每次她踢不动棉被就转抱兰青取暖。为什么呢?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冰冷,她好想问清楚那一年里兰青到底是如何度过,但她不能主动问。

 

    兰青讲,她就听。

 

    兰青不愿讲,她就什么也不要听。

 

    「你这功夫,真三脚猫,怎能闯江湖呢?」他没抬头。

 

    长平绕到他面前,注意到他撇头没看她。

 

    「我没打算闯江湖啊。」细细看过他的脸后,她也撇开目光,不敢再看他。

 

    「没闯江湖?那还继续学什么武?」

 

    「爹说,不准我姓关。」

 

    「嗯?」他转回目光,微眯着眼。她不敢看他么?

 

    「爹临终前说,不准我姓关,他没有我这孩子。」她哑声说:「我知道他的意思。他怕我姓关,会招来杀身之祸,所以,除非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,有足够的能力振兴关家,否则,我不能姓关。」

 

    临终?她当真将两岁的事记得清楚。兰青沉默一会儿,又道:

 

    「你爹还说什么?」

 

    「爹要我用眼睛看,不要相信任何人,只要相信我看见的一切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是么?」他一顿,笑道:「现在你不敢看我了吗?」他拉过有些破损的长衫,随意穿上,抬眼看看渐溺的雨势,走到附近枝叶茂盛的树下坐下。

 

    「等天亮后,再回去吧。」

 

    长乎跟着坐到他身边。

 

    「兰青……有很多人看过你的真面貌吗?还是,江湖人只看见鬼面具呢?」

 

    他半合目,随口道:

 

    「我出门都戴着面具,怎么?你以为我吓着很多人?」

 

    「那……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?」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猛地张眼,她正小心翼翼地锁住他的眸子。她竟不敢直视他的脸!竟不敢!

 

    他心里有股怒火上扬。若是以前的大妞,心疼他都来不及了,怎会回避?

 

    她不知他想法,又道:

 

    「你回家,没人会知道你是兰家家主,只要你不戴面具,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的。」

 

    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!明示他蒙面示人,是为回家的一线渴望!

 

    他抿抿嘴,不怒反笑:「你真聪明,大妞。」

 

    她老实的面容充满惊喜。「兰青,咱们一块回家!」

 

    他拉过她的手臂,让她靠自己近些,他凑到她的面前,说道:「大妞,我一直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?」

 

    他身上的香气又传入她的鼻间。长平见他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风情,不由得心头一跳,好像有什么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。

 

    「想……我一直在想你,兰青。」她有点心神不专,又注意到他攥着她的手掌。明明疤痕遍布,但那样的手型,又令她有一种饥渴的欲望。

 

    一天三顿,只要无浪给她什么她都吃,从不挑食,也没有特别想吃掉什么的欲望啊。

 

    「想我……想我什么呢?大妞,你在想报仇?还是,你在想,兰青终于得到报应了?」他讽道。

 

    「……我在想中……想什么……」她又望向他鲜润的朱唇。

 

    这么近的距离她看着他。明明兰青面有破相,她却觉得此刻他异常丽色,她渴望碰触这丽色,渴望吞噬这美丽的人儿,她脑袋好像有些发浑、有些疯狂,今今常骂她是头小野兽,老是在蛮干虐待自己,她从不以为然,可是,现在她好像真的变野兽了。

 

    她无法克制地,追寻着本能吻上兰青的唇。

 

    兰青愣住。

 

    她吸吮着,笨拙地想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吃掉他。

 

    兰青急急拉开她。「大妞?」

 

    她心跳加快,眼里只有兰青。她挥开他的手,扑上前去再亲上他的嘴,唇舌不灵巧地采入他的嘴里蛮撞,但她还是无法满足,心一急,又吻上他的喉结,一路滑下亲吻,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红,她不知该含该啃,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满足自己,于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。

 

    「大妞!住手!」

 

    她力道过大扯破他的衣衫,满面不知所措,只知想要吃掉兰青,却不知从何吃起,满脑子只想得到兰青,只想吃掉他,只想跟他融为一体,只想得到他,只想……她下意识地用力拉着他的腰带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在做什么?别逼我出手!我背烧伤你忘了吗?别这样压着我!」兰青使力拉着她。谁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,大妞不行!

 

    长平又急又慌,明知自己的举动不对劲,但她好像华初雪那样对兰青。她在梁上看着他们……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之间令人焦躁的亲热,现在自己也沦落到此……

 

    她大口大口喘气,抬眼看向兰青,只盼兰青能配合她,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,才能满足她心里的渴望。

 

    他正瞪着她。

 

    兰青的脸,破相了!

 

    记忆里好看的脸,依旧是那个样子,只是……多了一道明显疤痕自左而右横贯整张脸,除此外,无数细小淡疤烙印交错在脸上。

 

    兰青的脸、兰青的手,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这样重重伤过,唯独那双水墨眸子没有受到半丝伤害,而此刻那双眼正震惊地瞪着她。

 

    兰青!兰青!最疼她的兰青!

 

    现在,她在回报他什么?

 

    她忽然转头,用尽力气一头撞向泥地。

 

    「大妞!」

 

    那声音,大得吓人,大得几乎可以跟雷声相比了。

 

    好半天,她就维持那姿势。

 

    兰青轻轻捧住她额头,湿漉漉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。

 

    「……我没事……我头很硬的。」她低喃着。「今今说,意乱情迷时心里若是快活,那就算身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。可是,刚才我并不感到快活。」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是傻瓜吗?」

 

    「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啊。」她抬起眼。「兰青,为什么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?我又生病了么?」语毕,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。

 

    兰青本以为她要清洗伤口,哪知她整个人跳入溪水中,把脸埋进溪里。

 

    这真是傻瓜了!

 

    「大妞!」他狼狈起身,不顾背心烧疼,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。她双肩不住发抖,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其它原因,他用力拉了几回,还是拉不起她来。

 

    最后,他放弃了,因为,他听见了自溪里发出的细微痛哭声。这蛮牛……这蛮牛……

 

    他静立在溪里,等了好久,她才终于自溪里冒出脸来。她浑身湿答答的,一脸的狼狈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你的脸很痛吗?」她直视他,哑声道,满面的水流过她通红的眼睛。

 

    兰青看着她,微微一笑:「早就不痛了。」他也没抹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溪水的水痕。又道:「大妞,你想跟我在一块吗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永远么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他笑得开怀,拉着她上了溪岸。「好,那咱们就永远在一块。」

 

    长平看着他,没有回话。

 

    兰青拉着她坐在溪边,掏出腰间另一小瓶,正是白天马车里的白玉药瓶,而非他先前用的药瓶。

 

    「瞧你,都弄湿了手伤,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,你怎能活得长长久久呢?」他替她打开伤布。

 

    「咱俩,现在都是伤势重重啊。」

 

    他弹开小瓶盖,要倒下药粉时,抬眼看她一眼,她正回望着自己,一如以往,总是用一双眼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直觉避开。那双通红的眼,是在作假还是真实,他已经混淆了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我替你涂药,初时有点疼,但这药伤口愈合奇快,比你用的药好太多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将瓶里药粉洒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。药粉吸收极快,很快就能愈合她的伤口,同时麻药一旦入骨,不但她从此不痛,还会时刻渴求着它。

 

    世上只有兰家家主有这种药,大妞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,不是很好吗?

 

    他不会再怀疑大妞的心意。不会质疑她到底是不是过于聪明才在他面前装傻,不会怀疑她是来报仇的,只要药在的一天,不管她怀着什么心思,她都只能对他好……她的眼里只有药,哪怕关长远回魂,她也只会站在他身边。

 

    他只要以前那个傻孩子在他身边,不需要这个会说话、懂是非的大妞

 

    白银药粉逐渗她的血肉之中。

 

    只要她抹上这药,一生都只能依赖着他……

 

    只要她抹上这药……依旧有个人怜他疼他,不怀任何目的……

 

    兰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,将她涂药的掌心深入溪水里,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剥下上了药的那层薄薄肉皮。

 

    他心跳急促,慢慢回头对她的目光。她眼圈依旧红,面色却是雪白到有些颤抖了。

 

    「很疼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知道这药吗?」

 

    她努力咽下口水,疼感令她连喉口都颤着。她道:

 

    「纸伯伯来找我时,喜欢让我闻着各种药味。他说,如果有一天,我真要找兰青,上了兰家,你……兰家弟子擅用药物,也许我可以因此避开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吗……大妞,你真是傻瓜啊。」

 

    「我本来就是傻瓜大妞啊。」她一顿,轻声问:「兰青,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?」

 

    他柔声笑道:「你要摸,就摸啊。」

 

    她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碰触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。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脸上,他也没有出手擦掉它。

 

    兰青望着她的眼。大妞眼底蓄泪,却没有落下,他想起来了,那十年里,他不曾让大妞哭过,大妞生气、大妞欢喜,就是没有哭过的记忆,如今的大妞,也是强迫自己不能哭。

 

    她没有说出「但愿我替你受过」这种令他嗤之以鼻的话来,但,她的眼底实实在在透露着这样的讯息——至少,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大妞心底最真实的感受。

 

   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,连那一年发生什么他也模糊了,只记得无止境的煎熬,反覆揣测兰绯心思,到最后,明知自己已是半疯,仍坚持要活着出牢门。

 

    只有活着出牢门,才能确认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。真活着出了牢门后,才发现,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兰青了。

 

    他又落在她满是怜惜的面上。

 

    真是傻瓜,一年说短很短,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,那样心灵、肉体的折磨,一个小姑娘怎能挨得了?

 

   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记忆里失去五官,但此刻又是重叠……

 

    傻瓜!傻瓜!真是傻瓜!

 

    兰青用力抱住这柔软中又带着刚硬孩子气的娇躯。

 

   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,其力道之大,她还真忘了自己的手还伤着呢。对于这样的力道,他欢喜得很,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紧,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、再弄疼他一些。

 

    还是孩子的大妞,身子总是令他感到温暖,可以放下心来。

 

    这几年,不管他碰过多少身躯,那体温都是普通的,就连现在他抱着的大妞身体,也让他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。没关系,就算她是装的也好,只要她装得够像,他也甘愿被她骗。

 

 第十一章

 

    谁都没有开口回客栈。

 

    天亮了,他带她走了半天,来到某个小镇,在成衣铺买了男女衣物,大妞借了铺子换下湿破的衣裙,当她自布幔后出来时,兰青微微一笑,连眼皮也不眨。

 

    她一身成衣铺的衣裙多单调,却是异样的适合,十七岁的少女该如华初雪那般俏丽,大妞是差得太多了。

 

    「来,你手不便,我替你扎辫子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她嘴角扬起。

 

    他笑着来到她身边,当着铺老板大张的眼,细心替她编起辫子,淡淡的异香始终回绕在她的鼻间,长平心里撩动,有些浮躁,但一想起昨晚溪边兰青的眼神、兰青受尽苦难的脸,忽然间,那些浮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。

 

    她听见金饰轻击的叮当声,微地一瞟,兰青又将忘忧金饰缠在她发间。

 

    「大妞是最适合忘忧的,是不?」他笑容满面,轻轻拉过她的手臂,连笑两声:「大妞,你变瘦许多,你说云家庄待你好,我瞧根本是虐待你。走,先填饱肚子再说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注意到他心情颇为愉悦,似乎没有之前的狂性,她心里也觉得高兴。他俩随便来到一间食铺,点上一笼肉包当午饭。

 

    她十指不便,他笑着一口口喂她,兰青的指腹有些冰凉又带香味,她本是高兴的心情又被酸涩霸占。

 

    这种又酸又涩的心情就是今今说的舍不得吗?以前,她把兰青看成是最重要的人,虽然心里挂怀他,会四处寻找他,但那时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……那时的傻大妞,是不是还不够用心去疼她最重要的人?

 

    「这样看我,不怕我的脸么?」

 

    「不怕。兰青是三头六臂,我也不怕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微笑:「真是好姑娘,但你口才真是有够差,竟拿丑陋的三头六臂来跟我比较。大妞,想不想知道我面上每一道疤的由来?」

 

    「想,兰青说,我就听。」她说得毫不考虑。

 

    刹那间,兰青的面皮一抽,似乎要变脸,但留在他面容上的仍是温暖的笑。他避开话题,继续喂着她吃肉包,足足塞给她五个肉包才结束喂食。

 

    饭后,他眼眉弯弯,负手与她散步在这小镇的街上。

 

    路人百姓迎面而来时,目光皆停在他的脸上,他不甚在意,也没有主动告诉大妞这是什么地方。

 

    来到一处,他见大妞停下,他也跟着上前一看,笑道:

 

    「原来要买蜜饯。」

 

    铺前一篓篓各式各样的甜枣蜜饯。长平低头拨弄她的宝贝袋,兰青一笑,陪她一块蹲下,代她拿出夹层里的一袋蜜饯。

 

    那一袋里还有一半的蜜饯呢,这么早就要换新?

 

    「每年年底,都要换新的。」长平说着。

 

    兰青想了下,正是。每年年底,许多旅商经过城里,他会挑上一天带大妞上街寻觅她爱吃的蜜饯,这习惯她还没改么?

 

    店铺里的老妇出来见有客人,喜声道:

 

    「客人,尝尝啊!这可是老身亲手做的,不输大城市的!」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笑着捡了一颗喂进她嘴里。「如何?」

 

    她点点头,问他:「兰青,你会跟我一块清旧蜜饯吗?」

 

    「好啊,那有什么问题?」兰青心不在焉笑着,随手捻了几颗放进嘴里。

 

    长平看着他,不说话,又回头一篓篓慢慢挑着,直到挑足了一袋,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。

 

    路经小镇的打铁铺,兰青站在铺前盯了许久,拉过长平,指着:

 

    「你流星鎚我拿去逃命用了,换这个好么?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看她一眼,笑道:

 

    「你什么都好吗?这小镇武器不算上等,只能暂时一用罢了。」

 

    长平也老实道:

 

    「师父曾让我挑过,不管好的差的,我手感都一样,分不出哪个好用。」

 

    原来还真个不适合练功的丫头。兰青一一看过小铺里的武器,样式不多,高手绝不会看上眼,偏偏挺合适一些初练武的新手或者一辈子没出息的江湖人……例如,关大妞。

 

    原来,他养的孩子,是这般不出色,成衣铺的衣裳适合她;小镇铁铺;里的武器也适合她。

 

    他买了流星鎚,主动缠上她的腰间。她耳根子都红了,他不由得失笑,她是怕再遇昨晚那样的事吗?那样的事对她很陌生吧。

 

    他目光又落在她红肿额面,想起她一头撞上泥地,就是为喝止她自己着迷的举动。他眼波盈盈似水荡漾,又自她的袋里捏了几颗蜜饯随兴吃着。

 

    他笑道:「你师父跟李今朝现在很要好?」

 

    「很要好很要好。」

 

    「李今朝没教你男欢女爱么?」

 

    她抬头看他一眼,目视前方,道:

 

    「今今嫌我小,少提这事,我也无心这种事。她只跟我提过,只要我意乱情迷时,心里是甘心是高兴的,那就算为了对方掉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。」

 

    他一笑:

 

    「这话你提过。昨儿个,你十分不情愿着了道,自然不甘掉落万丈悬崖。」

 

    「着了道?」

 

    「此刻,即使是白日,即使你心头明明,你还是有点意乱情迷,是不?大妞,你并不是喜欢上我才意乱情迷,你闻到我身上香气,看见我媚态横生,自然捱不住,你年纪小又没经验,像头小……」像头小野兽胡乱在他身上啃着,他实在好笑又……他柔声再道:「你也不必在意,若是真捱不住,你要碰我也是可以。」一顿,又笑着补充:「男女情欲本是理所当然,但对象若是大妞,我自然不会让你做到底,你可以安心。」

 

    她闻言,又抬头看向他,看到他有些恼了,率先回避她那双炯炯明眸。

 

    这丫头,又普通又不出色,偏那眼亮得刺眼。那双眼,在看他,干嘛一直看着他!

 

    忽然间,她用力打向他的手臂。

 

    他没闪过,让她正中目标。

 

    他哼笑:「痛了吧?要打人,也得看看你的手伤啊。」

 

    「是练武的关系吗?因为练的是邪功,兰青才会这样吗?」她闷着气道。

 

    「你不如说,靠着阴阳交合,我才有今日邪功。」语毕,他又被打了一下。

 

    「世上哪来这种功夫?兰青练的邪功愈高愈是容易迷惑男男女女,是这样吧?」她顽固地说道。

 

    兰青不以为然笑道:「你说是,就是吧。」

 

    「那也不要来者不拒。等兰青有喜欢的人了,再接受她的喜欢,不是很好吗?」她有点气他如此躇蹋自己。

 

    「这也是李今朝跟你提的吗?」光天化日之下,他俯头在她耳边轻说:「大妞没经验,自是不知其中乐趣。它日你得了如意郎君,便知人间极乐的滋味。瞧,那天晚上,你不是心神荡到哪去都找不着了?」

 

    每回兰青一近身,那扰人心弦的香气就会钻入她的心扉里,让她难以把持。她也知,兰青故意近她身,撩拨她的克制力,心头一怒,一头撞向他的额面。

 

    他没防备她的铁头,被撞得连退几步。

 

    「人间极乐的滋味,就是在我们家里,每天兰青都在!那时我才快活!」她怒声道。

 

    兰青冷声说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今年几岁了?净说些孩子气的话。怎么?你想要逼我回去吗?」

 

    「我不逼!兰青想回家就回家,不想回家我就陪你一块走下去!我不会逼你!」

 

    他闻言,更是冷笑连连。「一块走?你要跟我回兰家?傅临春不会上兰家讨人么?」

 

    「师父不会讨人,他相信我,任我做事!」

 

    「是啊,他不讨,却有其他人来讨。大妞,这几年你过得很好啊,有李今朝、公孙纸,还有个江无浪待你好,有这么多待你好的人,你又何必来找我?」

 

    长平满面倔强,不吭声。

 

    他冷冷哼了声,拂袖往前走了几步,又停下。回头看她一眼,语气转温,道:「喏,再给我几颗蜜饯吧。」

 

    她闷着声道:「兰青不爱吃,就不要勉强吃。剩下的,我自己吃。」

 

    他是无所谓,本要继续往前走,但她停在那儿竟不肯跟他走了。他心里微慌,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知道咱们现在往哪走吗?」

 

    她摇摇头。

 

    果然在不知道的情况下,她还敢跟他走着。他微微一笑:

 

    「咱们在回兰家的路上。我们不回头跟其他弟子走,就咱们两人绕道走,我跟你很久没见面了,我想找回以往咱们的相处感觉,等到了兰家,你再决定要不要留,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兰青等了等,见她终于跟上他,心里竟然暗松口气。明明想要她离开,又不想她真的撇头离去,这种复杂的心情……

 

    「我要喜欢的人才会亲他,兰青,如果我意乱情迷是为我喜欢的人,那我才会高兴。」她一字一语清楚说着。

 

    真是个纯又蠢的姑娘,怎么他当年那妖神的影子没有分一些到她身上呢?他随口应道:

 

    「李今朝做了不良示范啊。她与傅临春,也不过是野狗交媾,换条狗也没什么不同,她怎么看不穿呢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兰青!」长平已是满面怒气了。她气到满脸通红,孩子气的手法又出现,就是用尽力气打他的手臂。

 

    兰青连眼都不眨,臂上微疼,但她的双手更痛,这都是她自找的。她痛到暗暗吸口气,清亮的眼眸明明有些蒙了,仍是忍着不掉泪。活了十七年,发泄愤怒的方向却还是孩子的习惯,丢不丢脸?兰青不以为意地想着。他又想自她袋里掬一把蜜饯,哪知遭她拍开。

 

    「兰青已经心不在此了,就不要勉强自己吃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看她一眼,无所谓地松了手,瞟到她尾随着自己,便负手继续往前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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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小镇谈不上热闹,能逛的不多,但她不提赶路,他也封口不说,天一黑,就在唯一的客栈打尖。

 

    客栈里没有备好的洗脸水,更别说洗澡,一切自力救济,她吃力打来井水,顺便分一盆给他清洗脸。

 

    原来,这些年来大妞养成凡事自己来的个性,兰青这么想着。以前他宝贝得紧的孩子,到头什么事都会做了。

 

    他垂目想了会儿,吹熄烛火,才上了床,就听见脚步声停在门口。

 

    「兰青睡了吗?」

 

    他停顿半天,神态自若地说着:「还没。大妞要进来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那就进来吧。」他外衣未脱,坐在床上,看着她进来。

 

    她小心翼翼关上门,东张西望,眼力不良,摸索到床前。「兰青要熄烛火才能睡吗?」

 

    「是啊。」他随口道。

 

    「容易睡着吗?」

 

    他对上她的眼。;她的眼正看向他这方向,他却清楚依她的眼力压根看不清他。

 

    他伸出手,慢慢停在她颊面一指距离,顺着她的脸颊下滑,来到她的腰间。

 

    真可悲,明明是他养大的孩子,在他眼里重叠一起的机会极少,她就只是个少女,是个该懂得情欲的少女。

 

    偶尔他也想,如果她不是大妞,就算让她上了他的床他也是无所谓。

 

    「不容易睡着又如何?你想用你的体温温暖我么?」他沙哑道。

 

    她先是一怔,接着用力拍他一下。他在黑暗里微笑,对,他想起来了,这妞儿坚持不是喜欢的人是不许碰的。李今朝教她……其实教得很好。

 

    「兰青容易头痛吧?在地牢那种湿冷的地方待太久,很容易染上头痛症,吃饭时你老是揉着你的头穴,我会按摩,我替你按吧。」

 

    兰青不及说什么,就见她脱了鞋摸索着上床。他道:「你不怕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只要兰青别故意,现在我有心理准备,我克制力很强的。」

 

    克制力很强?一个十七岁的少女?他颇不以为然,是谁像头小野兽爬上他身体的?

 

    长平半霸道地摸着他,逼他躺下,让他枕在她腿上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你闭上眼。」

 

    「你的手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小事。以前我练武时常受伤,受了伤也要继续练。师兄说,没人会在你受伤时,放你一马让你休息的。」

 

    他眨眨眼。好吧,她要逞强,他也不会拒绝。

 

    他合上美目,她手上伤布轻轻擦过他的眼皮。白天他带她上药铺,亲自挑药,内外服用,不让她用兰家的药。

 

    小镇上哪来的上等药,但更少处理过,只会好,不会再坏下去。

 

    她身子压根没有诱人的少女香气,大腿挺结实的,看来,是练武练得很勤了。女孩家,练武太过头,身子太结实也不是好事。

 

    太阳穴上的力道适中,兰青又听她道:

 

    「纸伯伯教我的,他说,这样按摩,患者很容易睡得香甜。」

 

    「那老不死的,还没死么?」

 

    太阳穴轻轻被拍了一下。

 

    兰青嘴角上扬:

 

    「人总是要死的,早死晚死的差别。」

 

    「你别说话,闭眼睡觉。」她有点恼。

 

    兰青暗暗哼笑一声。这丫头以为他真能入睡呢,可别他睡了,她却扑上来要他满足她呢。房内此刻异香满布,她心跳不就已经开始急促了吗?她能撑多久呢?傻姑娘。

 

    「乖,睡觉。」她重复。

 

    他轻哼一声,不再说话。

 

    过了一炷香,她轻声叫着:「兰青?」

 

    他没有回应。

 

    她想,应是入睡了。纸伯伯说,这套指法很有效,兰青身处地牢一年,那湿冷的地方容易落下头痛病根,所以亲授她这指压之法。

 

    自昨天她看见兰青真实面容后,至今,他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,可见,这几年他总是这样的。

 

    她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颊面,正好触到他凸起的疤痕。她无声地重复:「不痛不痛。」正是当年兰青哄她的口吻。

 

    有些疤痕交错,分明当时伤上加伤。她不知道一个人忍耐的极限在哪里,但,如果是她,她会无论如何也要忍到最后,因为她还有渴望,想必兰青也是如此。

 

    如果不走进这浑水里,她永远没有办法接近兰青,如果不能接受兰青的喜怒无常,她永远也碰不得他。近墨则黑,这话师父曾有意提过,她很清楚师父在暗示她,她若靠近现在的兰青,也许有一天她会变成兰青第二。

 

    师父他们总认定她还是跟十二岁孩子没两样,但其实她早已有所决定,既然任何事都是出于她的选择,那么,会有什么结果她都甘愿承受。

 

    她的小指不小心触到他柔软的嘴唇,她愣了下,脑海勾勒出兰青那诱人的唇瓣,不由得心跳又加快起来。

 

    兰青身上的香气……兰青的唇……兰青的身子……蓦地,兰青与华初雪交缠的那一幕明跃到她脑海里。她又气又渴望,兰青练的到底是什么功?怎么这么令人讨厌?她微地俯下头,想用力吻上兰青的嘴发泄心里的暴力,但才快要碰到,她嘴巴紧紧抿着,忍住脱口的痛喊。

 

    黑暗里,水墨眸子毫无感情地看着她用力互捏自己的双手,藉着痛感摆脱那肉体交缠的诱惑。活着这么痛苦,何必呢?

 

    接着,那双水墨美眸又见她小心翼翼不惊动地替他盖好被子,让他好睡。他本以为她要下床回邻房,哪知她跟着倒下,蜷缩在床的内侧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这到底是个傻瓜呢?还是在心智上是个孩子?

 

    她到底是想怀念那段共眠的日子,还是在装模作样?

 

    他任着时间流走,静静听着她的呼吸。她压抑地呼吸,似是拼命忍着手痛,良久,呼吸渐缓,逐入睡乡。

 

    他真想失笑。这大妞是不是太……能克制自己了点?

 

    她虽壮得跟牛一样,但,难保不会受到风寒。他将被子让给她,正想下床呢,又掩不住心里的渴望,多看她几眼。

 

    他曾记得,大妞若生气时,像头小白熊背着他睡,但现在他怎么看,都觉得是个姑娘躺在他的床上,当年小白熊究竟是怎么模样,他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。

 

    他坐在床缘半天,又慢慢倒回床上去。他确是因头痛症而不易入眠,但她的指压毫无用处,公孙纸的医功也不过尔尔。

 

    他压根睡下着。如果身边不是大妞就好了,不是大妞,他就能汲取她的体温,度过难眠的一晚。

 

    如果不是大妞,一切不就好办了吗?

 

    如果她不是大妞……他又怎会心思纠葛,反反覆覆,上一刻盼她立时死在他面前,下一刻又舍不得她……

 

    他的眼眸又落在她的身上,最后,闭上美眸,仍是一夜无眠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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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离开小镇时,兰青买了一匹老马。她本以为镇上马匹不易买,出了镇,才知道不是马匹难买,而是兰青故意只买一匹老马。

 

    她怀疑兰青有意挑衅她的克制力。两人共乘一匹,满鼻子都是他身上的香味,兰青对她时好时坏,故意迷惑她的心智……难道,真要她扑倒他,他才快活吗?

 

    「手别碰缰绳。」身后的兰青这么说着。

 

    她嘴角悄悄上扬。

 

    他们出镇大半天,兰青多半不说话,她本来也不爱说话,伹她想兰青说不定想知道她在云家庄的生活,所以她就努力说些云家庄的趣事。

 

    可能是她口拙,她只听见兰青嗯嗯哼哼,漫下经心搭腔,只有一次她提到她被云家庄弟子当笨蛋一样骗,她才听到兰青说了一句:傅临春不管吗?

 

    原来,兰青一直仔细在听。

 

    她心里因此感到喜悦。小时候她遇见这种事,兰青早就怒火上扬直接去揍那些骗她的人了,现在兰青不会了,可是,如果她一直念着过去,那现在的兰青怎么办?

 

    现在,只要他肯听就好了。

 

    他们渐渐离开正规小道上,附近有小林子,有辆马车显眼,江湖人都聚在那儿。

 

    「是华家庄的马车,可供人临时翻阅江湖册。」兰青寻思片刻,下了马,一把抱她下来,自己蒙上面纱。

 

    长平见他主动蒙面,不让别人记下他的面容,她心中暗自激动。兰青下意识有这种举止,表示他还有一线想望退出江湖。

 

    「华家庄在此休息,其他江湖人路过来讨碗水喝,顺道探消息。大……长平,咱们过去讨碗水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她本要上前去讨,兰青轻拍她的肩,让她跟着自己。

 

    他讨来一碗水,喂着她喝,她咕噜咕噜喝着如牛饮,这两天他也已习惯她这豪迈作风了。

 

    「小姑娘手受伤了吗?」一名华家青年看向这头,笑着往他们走来。

 

    「是啊,刀剑无眼。」

 

    他笑道:「江湖人出外靠的是朋友,正好,我带着药呢。」他掏出袋里药瓶。「华家庄的刀伤药不输云家庄,你拿去用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多谢。」兰青也不客气。

 

    那华家青年抬眼看着他的美目,先是一怔,眨了眨眼,改转站到上风处不受香气影响,接着他再看向长平。

 

    嗯,这个普通点,好问话。华家青年问道:「不知姑娘如何称呼?」

 

    「长平。」

 

    「那这位兄台?」

 

    兰青还没答呢,长平便抢答:「大牛。」

 

    兰青扬眉看向她。

 

    「兰大牛这名字,好养。」她唇角轻挑。

 

    人家爱取名大牛,华家青年也不好说话,而且江湖史上他不记得有什么牛的人物,他想应是没没无闻之人。他问道:

 

    「请教二位,可曾看过一名姓华的美丽姑娘,十七八岁爱穿红衣?」

 

    「华啊……」兰青笑道:「江湖上华姓,以华家庄最为闻名,想必她是华家庄人,但,华家庄不都是男子么?」

 

    华家青年心无城府,答道:

 

    「华家庄有一名女娃,是十二年前公子收留的。」

 

    「华家庄真是有情有义啊。」

 

    华家青年笑笑:「咱们公子年纪大了,慈悲心嘛。初雪惨遇灭门,正是咱们公子收留,如果不是公子慈悲,初雪可能活不到现在。」

 

    长平皱起眉。

 

    「原来是华初雪……长平,看过她么?」兰青头也不回地问。

 

    长平一愣,不知兰青是要她答看过或是没看过。她迟疑一下才道:

 

    「看过……」她听见兰青哼笑一声。

 

    华家青年眼一亮。「看过?在哪儿?」

 

    「在……在……在哪呢?大牢,咱们是在哪看过?」

 

    兰青终于回头瞟她一眼,笑道:「不就是立德客栈么?」

 

    「立德?」华家青年吓到。「那间抢夺鸳鸯剑,最后连烧了好几栋屋子的客栈?她在那里做什么?不要命了吗?」

 

    「火烧?咱们离开时,还没遇上火灾呢。」

 

    华家青年一脸急切,不知该不该回禀华家庄。

 

    兰青又故意问道:「那鸳鸯剑到底是谁抢去了?」

 

    华家青年坦白道:

 

    「没人知道。只知当日兰家家主离去,兰家弟子死伤大半,鸳鸯剑下落不明,但有人看见一名男子带走关大妞。总之,兰家家主要展示鸳鸯剑的机会是很小了。」

 

    「是么?」兰青拉过长平,笑道:「那我们先告辞了。长平,走了。」他们回到老马旁,他一手托起长平上马,紧跟着自己上了马,拉过缰绳。

 

    那华家青年忽地追上前,说道:

 

    「二位若再看见初雪,请转告她,公子尚不知此事,师兄安好,速回华家庄才是上策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长平答着。

 

    兰青轻踢马腹。马蹄慢步,绕过马车而行,兰青随意扫过那些闲聊的江湖人。风声送来他们的话题,多半不脱鸳鸯剑、兰家、关大妞等等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知道前几晚那些黑衣人是谁吗?」他轻声笑着:「都是名门正派蒙面来抢呢,就连此刻绕着华家庄马车的江湖人里,也有当日的黑衣人,他们得不到鸳鸯剑,就守在华家人附近,等着第一手消息呢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本要回头,但身后男人的掌心轻压在她耳边,阻止她的动作。

 

    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到怀里,慢慢用指腹搓揉,让这掌心没那么凉。

 

    兰青停顿一会儿,任着她,反正她爱牵手伤他也不想管了。他撇开目光,又道:「瞧,这就是名门正派呢,心里想着念着鸳鸯剑,却不敢显露出来。」

 

    「兰青,鸳鸯剑不见了,如何?!兰绯出来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到时你就知道了。」

 

    她应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

 

    兰青又道:

 

    「华初雪跟你是同一种命,她自幼被华家庄收养,只要走入华家庄的江湖人,都知道有一个女孩曾被灭门,是华家庄好心收留的。华家庄收留她的人,却没顾及她的心,最后她杀了自家师兄逃出华家庄,如今华家庄秘密寻找她,要她回去,她是没好下场的。大妞,你的个性该跟她一样啊。」

 

    「现在的我,是兰青养出来的,兰青的好,都在我身上。所以,你该问兰青,为什么把我教成这样?」

 

    他好?难道她没有听见华初雪那句黑鹰卫官是兰绯引入关家庄的?如果不是兰绯恨他,关家庄又岂会遭到灭门之祸?他心里无故又怒,道:

 

    「你身上有好的东西?你才是不正常的人,你比得过那个华初雪吗?你这傻愣子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大妞有兰青!」她用力打他的手臂一下。

 

    大妞有兰青!他面色复杂,这话她也说得出口,这话她能想着多久?—年?两年?然后十年后后悔了?

 

    她的颈子极细,此刻轻轻一折,什么也没了,哪来的十年后她会后悔?他多想留住她还不恨他的这一刻,让她就停在此刻,那么,那个一心疼他的大妞就能永远地被保存在他心底!

 

    大妞有兰青,哼……他冷冷瞥向那些江湖人,状似无意地掠过某个江湖人。他心里复杂,但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来。

 

    终于要来了吗?他等了很久呢。

 

 第十二章

 

   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,长平还有点回不了神。她只记得在客栈面前遇见云家庄数字公子傅玉。

 

    傅玉是云家庄八公子,她在云家庄时傅玉是个没心眼的人,担心她练功过头,时常鼓励她偷懒,会遇见他她不意外,因为数字公子通常是游走各地的。

 

    她伸出双手,根本一片黑暗,完全看不见四周。她摸黑往前走,摸上平滑的墙面,似是密闭式的地牢……这是哪儿?兰青的那一年,就是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度过吗?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逃,不知是不是至死都无人收尸……

 

    兰青他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?

 

    思及此,长平心里微疼,接着想到自己也落入同样的下场,不由得一凛,她强压惊惶,静心回想事情的始末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自二楼窗子往下看去,兰青看见街头一名青年叫住正要入客栈的长平,那青年是云家庄数字公子傅玉。

 

    长平停步回头,在看见傅玉之后,微笑地与傅玉说话。

 

    兰青轻哼一声,拉回视线,落在地上跪着的黑衣青年。

 

    「兰樨,我准你说话。你不辞千辛万苦也要追上我,你真忠心啊。其他弟子呢?」

 

    「当日在『立德客栈』兰家弟子死伤七人,已送回兰家,剩下的在镇外等候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瞟向桌上剑盒。他轻压盒扣,盒盖立即蹦开,里头正是当日他在剑柄布毒的鸳鸯剑。「你竟能抢下它,也没私吞,这真让我感到惊讶。」

 

    「这是属下本分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哼了一声,又望向正与傅玉说话的大妞。

 

    兰青冷笑一声,自言自语:

 

    「原来,兰绯对鸳鸯剑没兴趣,这才没抢下你手头的剑盒。兰樨,当年我割去身居兰家重职八名弟子的舌头,却不曾动过你,你知道为什么吗?」

 

    兰樨不敢答。

 

    「因为,当年在牢里,你曾偷渡一口水给我,你是这么想着吗?」

 

    「属下不敢。」

 

    兰青摸着他送回的鬼面。笑道:

 

    「你不敢居功,是因为,你也知道,你并不是同情我,也不是看不过去,而是,你眼光准,选择真正的赢家,让自己的未来好过些。兰林死时,你不是暗地大哭一场吗?」

 

    「属下……」

 

    「我知道你跟他不要好,你也不过是想,谁也摆脱不了兰家这肮脏地,留在兰家里的弟子,不是得忠心兰绯那疯子,就是兰青这心理扭曲的主子,这两人是兄弟,都疯了,不管你们倾向谁,只要主子在的一天,你们就随时会丢性命,是不?」

 

    兰樨垂首不敢说话,但全身开始发颤。

 

    兰青见状,轻笑一声:「我事事都料中了啊。」事事都料中了,所以,大妞的事他也看得神准,就算大妞出乎他意外地没有仇恨他,但,终有一天,会的。

 

    「当日在凌虐我的兰家弟子里,唯独你没事,却不是你送给我的那口水。我留下你的命、你的舌头,就是要你与兰绯暗渡陈仓。他,真的没有找上你?」

 

    「没有没有……家主开恩,当年兰绯家主,不,都是兰绯强迫我们入地牢执行那些凌辱……」

 

    「住嘴。」兰青忽地喝止,他瞟见长平上楼来,笑道:「兰樨,你先下去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与兰樨错身而过,上前一看,看见那对鸳鸯剑。

 

    兰青顺着她的目光,淡淡一笑:

 

    「鸳鸯剑本是关家之物,但如今不回关家也好。」

 

    「兰青说不回关家就不回关家吧。」

 

    他斜她一眼。「你就一点主见都没有吗?」

 

    她想摸上鸳鸯剑,却被他一手拍开。「剑柄有毒。」

 

    她又缩回手,答道:

 

    「我看重的事,才有主见。鸳鸯剑丢了也行,兰青在立德客栈时不正是这意思吗?」

 

    「你这小小丫头,也开始揣摩我的心思了吗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还是多信赖人一点好。我瞧你之前一路上,并不信赖其他兰家人。瞧,那个叫兰樨的,不也出乎你意料,把剑抢回来也没私自独吞啊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眨了眨眼,差点以为这丫头背后站了那个总是好心肠的关长远呢,她怎么不多学点她娘亲,多增一份怀疑,就多一份保命的机会啊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刚才你见到的兰樨,当年也跟其他兰家弟子虐待我,你知道吗?在这种情况下,你还要我信赖他们?你猜当年他们是怎么凌虐我的?炮烙、刀割、插针,甚至……」兰青本以为她会喝住,不忍心再听下去,哪知她双拳紧握在侧,全身紧绷,一双清眼连眨都不眨直勾勾望着他。

 

    她这是在……准备听他诉苦吗?就算她舍不得他那一年所受的苦,她也要听完吗?这傻瓜,就算她要听他也不愿说出那些丑陋事情。他伸出手,迟疑一下,将她搂进怀里。

 

    「傻大妞,你抱着我。」

 

    她用力抱住他。「兰青,没关系,慢慢来。以后你功夫别练了,师祖说世上有一种奇怪的功夫,练得愈高,愈是容易像妖精迷惑人。我不知这跟兰青练的邪功一不一样,但,不要练比较好。」

 

    他失笑。

 

    长平重复:「不练比较好。我是打从心里喜欢兰青的,但又会被兰青迷惑,那很痛苦的,明明我想疼惜兰青,我不想这么……这么欺负兰青。」那种感觉至今令她感到愤怒无助,她一点也不想那样粗暴,可是在兰青面前她无法控制意志。她又道:「以后,万一兰青遇见喜欢的人,像今今跟师父问一样的喜欢,那她会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兰青的,兰青要值得最好的。」

 

    「遇见喜欢的人啊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兰青,你答应我,以后不是真心喜欢的姑娘,你不要再碰她。」

 

    兰青扬笑:

 

    「你真是孩子想法。好啊,大妞,你要能拿什么我值得看重的东西来交换,我从此听你的。」

 

    她微地退了一步,跟他对视。她拉过他的手,轻轻压在她胸下的地方。

 

    他一怔。

 

    她认真道:

 

    「我拿鸳鸯剑跟你换。兰青,我会拼命活下来,可是,不如人意时常有之,如果哪天我死了,这里是胎记,关家男子体质特殊,每隔二代成婚后男子喝药物,生出的男孩子就有胎记,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代胎记会在我身上。这个胎记你印下来,请专门的师傅放大绘出,应该是地图,再拿另一把鸳鸯剑去找。人是不可能许愿成真的,所以,极有可能人误解它愿望成真的本意……今今说是满地黄金,纸伯伯却说也许是神医秘书,到时兰青真能用上,就去用吧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看着她,勉强笑一下:「大妞,你这真像是临终遗言啊。」

 

    「不是遗言,我说了会拼命活下来,我只怕遗憾。万一真有不幸,我要及时把兰青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你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心一跳,见她要退离他的怀抱,连忙反手攥住她的手臂。「你……」大妞她看穿他将要做的事吗?这个傻瓜怎会看穿?

 

    她见状,难得露齿而笑,摸摸他的头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八公子说他跟云家庄马车来到附近,我去车上拿纸伯伯的药,马上回来。」

 

    「大妞!」他猛地拉她入怀。

 

    好半天,他就抱着她不放,长平静静站着任他紧搂着。

 

    「好,大妞,我承诺,以后不是心爱的人,我不会动手动脚的。」他沙哑道。

 

    「嗯。」她嘴角扬着:「兰青这样,我才喜欢。」

 

    「你老是说喜欢喜欢我的,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呢?」

 

    「那,兰青,你还喜欢你眼前的大妞吗?」

 

    他目光一时痴痴,轻轻抚上她的脸,慢慢说道:

 

    「以前的大妞,我已经忘记她的长相了,但,大妞能长成你这样,我却是很欢喜。」

 

    她开心地笑了。「我想用我的眼睛看着兰青一辈子,所以,我不会轻易走的。」语毕,她又忍不住心里的怜惜,轻轻替他撩好长发。「我马上回来,你等我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大妞,喂我一颗蜜饯好吗?」

 

    她闻言,心里更高兴,连忙自宝贝袋里挑出蜜饯,送进他的嘴里。

 

    她快速地下楼,隐约听见他低柔的一句:

 

    「再见了,大妞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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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再见了,大妞。

 

    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她闭上眼,想起一切,原来兰青自始至终都知道傅玉是冒充的,他不但拿她诱兰绯,甚至有意要借兰绯之手送她上路。

 

    兰青就这么的恨她吗?还是,太爱她了所以受不了她活着?他那样复杂的心态她不懂,要给她时间去懂啊!

 

    她眼里涌进酸涩,几乎忍不住哭了出来。不行,她长大了,而且她还要顾着兰青,她还不能落泪。

 

    她深吸口气,告诉自己,她必须坚持。她不知道兰青当年到底是出现什么执意而撑上一年,但,她必须撑下去,撑下去才能完成她的梦想。

 

    长平冷静下来,感觉有小动物擦过足下,她心一跳,知道是小老鼠。这样的黑暗里潜藏着多少看不见的东西?思及此,她心里微凉,只觉得黑暗之中有干万个鬼怪随时会向她扑来。

 

    以前有次兰青忘了买蜡烛,她才刚爬上床烛火就熄了,屋里暗蒙蒙的,那时她不会说话,全身微微抖着,是兰青抱着她一晚,哄她睡的。

 

    不怕,没什么好怕的。

 

    当她定神时,就听见密室里传来呜呜咽咽的泣声,她一直没察觉到。

 

    是……华初雪!

 

    她想起来了!她遇见兰绯冒充的傅玉时,华初雪忽然也出现了,正是华初雪出现了,数度打断她对傅玉些许的疑虑……华初雪跟兰绯是同夥?

 

    长平摸着平滑的墙面往哭声处走去,途中不住有细长的虫子窜过她的足下,直到她踢到一具人体,她才慢慢蹲下来。

 

    「……华初雪?」

 

    那哭声终于止住。「关大妞,你还活着?」

 

    「我皮粗肉厚,不碍事的……」她摸索着这具人体,是个男人。「他是谁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我师兄……」

 

    师兄?长平直觉想起那个寻找兰初雪的华家青年。她摸上他的腕间静心把脉。

 

    「你不觉得这里很恐怖吗?你永远下知道这里头藏着什么……」华初雪哽咽道。

 

    「只是一些小虫子而已。」

 

    「小虫子?怎么可能?也许,兰绯就在这里听着咱们说话,也许……也许,这里头有鬼……」

 

    「鬼?」

 

    「你爹你娘没有入过你的梦要你报仇吗?难道你不觉得你爹娘就在这里怨恨地看着你吗?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!」

 

    不知道华初雪是身受恐惧还是有意吓长平,当她说这话时,长平先是一怔,而后直觉看向黑暗里。

 

    爹跟娘……会怨恨她吗?

 

    因为她没有亲手杀了黑鹰卫官,因为她不认定兰青是仇人……所以,会怨恨她吗?黑暗容易使人幻想奔腾,她好像真的看见爹跟娘了。

 

    爹对她向来有距离,娘曾跟她说爹不是讨厌她,只是怕愈接近将来失望就愈重,爹就站在黑暗里动也不动,用那双将她塞进衣箱里的眼神看着她。

 

    要她活下去,要她活下去,就算是蠢孩子,也要她活下去。

 

    娘自爹身边走向她,轻轻弯身笑着环住她。

 

    就算是认贼作父,也要她活下去,要她忘掉他们活下去。

 

    长平再一眨眼,眼前恢复一片黑暗。

 

    原来,爹娘在她心目中一直是这个模样,所以她不会害怕,不懂恐惧。她低语:「我不怕,我能活下来,都是他们给的,我要是害怕他们,他们一定很难受。」

 

    「为什么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咦,他的脸怎么了?」长平摸上华家青年的脸,只觉得满手鲜血。再一细摸,发现这人的脸侧掉了一块脸皮。她心里骇然,连忙自宝贝袋里拿出剩余的柳色伤布。

 

    华初雪轻声说道:

 

    「兰绯本要剥下他的脸皮当人皮面具的,后来师兄挣扎,毁了脸皮的完好,兰绯才罢手。」

 

    「那……傅玉呢?」

 

    「我跟江无浪自立德客栈逃出,中途遇见云家庄八公子……兰绯不可能在江无浪眼下动八公子,不是真人皮的面具容易被熟人辨认,所以他要我引开你的注意力……」一顿,华初雪低哑道:「可是,我没有想到,原来兰绯打的第一个主意竟是师兄……我一来就见他鲜血淋漓……关大妞,为什么你这么好运?为什么你什么事也没有,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好好的……为什么我明明决定跟兰绯去放手害人,可是一看见师兄变成这样,我害怕又内疚……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因为你师兄一定待你很好。我跟兰青遇过他。他正在找你,说如果遇上你了,要咱们跟你说,公子还没有发现,师兄安好,要你尽速回庄。」

 

    「是么……师兄真这么说?他……这个师兄是庄里老实人,那眉师兄还没死么?关大妞,我受够了每次在华家庄里大家看我的眼神,他们怜悯我、同情我,每当江湖人跟师父谈到血案时,总是要以我为例子……血案遗孤就必须靠人这样施舍吗?」

 

    长平闻言静默。

 

    「现在可好,我上不上、下不下,小时候我连对我吠的野狗都敢杀,我以为,我跟兰青他们志同道合,跟着他们我才能活得洒脱快活……关大妞,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?你隐藏了多少丑陋?」

 

    长平闻言,想起小时候野狗追着她,她还不知道要跑,被狗咬了一口,是兰青来救她的。

 

    她只记得狗倒下了,兰青抱她回家。现在想来,那只狗死了,是兰青杀的。原来她傻到不懂保护自己,兰青就代她脏了他那双手。

 

    她喉口发酸,又看向黑暗里爹娘曾站立的地方,她嘴里说着:

 

    「华姑娘,你抱着你师兄,别让他的头碰地,会失温的。」

 

    黑暗里窸窣着,长平听见华初雪手忙脚乱环住她师兄。

 

    她深吸口气,清楚道:「我记得我小时候,每年元旦总要许愿,我许的愿望是兰青在、今今在,每天我都看得到他们,不要跟爹娘一样有一天就不见了。我恢复神智的那年元旦,我许了个愿望,伤害过兰青的任何人都死光吧,就只有那一年,我许了这个愿望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之后你的愿望呢?」华初雪注意力被长平带过去。

 

    「只要兰青完好无缺地回家,谁都不要死,只要兰青完好无缺回家,我愿意一辈子当哑巴。我不能恨下去,我一恨下去,迟早,我一定会忘记我对兰青的喜欢,而专注在这些仇恨上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是这样吗?」

 

    「我爹一向嫌我笨拙,但,如果他知道我活下去的代价是永远被人施舍,他还是会将我放入衣箱里,我娘还是会将箱盖合上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呢?在这种黑暗的地牢里,到底是怎么想她的?是在想,不会有人愿意一生照顾蠢傻的大妞,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去吗?

 

    她无论如何也要出去,也许将来兰青会遇上真心待他而他也喜欢的人,但,他是感情慢热之人,除非他再遇上一个幼年大妞,所以,她得出去,在兰青遇见真心喜欢的人前,疼着他、保护着他。

 

    低微的泣声近在耳边,长平发现她的衣袖被华初雪紧紧攥着,根本是埋在她肩头哭了。

 

    她又看向先前爹娘站立的黑暗处,稳定心神,决心不管在这种地方待多久,都不让自己崩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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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「兰青!」江无浪与傅玉一前一后奔上楼。

 

    兰青正坐在窗边喝着酒呢,他瞟向他俩,又下意识地落在他们的身后。「大妞呢?」

 

    江无浪面色冷漠。「这话还真要问你了。」

 

    「问我?」兰青又不经意地看向窗外。都五天了,兰绯竟没找上他……他以为是江无浪救了大妞,但,现在更有可能是大妞已经死了……思及此,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颤着。

 

    这不就是他所期待的?反正大妞以后也会背叛他,那还不如趁她的眼充满对他的疼惜时,留住这一刻。

 

    「这就是你要的吗?」江无浪冷声说道:「傅临春曾私下对我说过,若然有一天你真疯到无可救药,那就算是向官府买命,也得除去你。我以为你在立德客栈救了大妞,应该不会再对她动手脚,想来是我错了。」

 

    兰青轻哼一声。「她要跟你身边的八公子离去,我能说什么?你不信,可以问这里掌柜,看看五天前她是怎么离开的?」

 

    「五天!」江无浪面色遽变。「这五天来,长平岂不是受尽折磨?」

 

    兰青扬眉笑道:

 

    「受尽折磨?若真是让人骗走了,你怎么不说她早死了?你这么乐观啊。」

 

    在旁的傅玉面色古怪,道:

 

    「兰家家主现在猜到是谁带走长平的?」

 

    「嗯哼,兰绯吧。」兰青也不掩饰。大妞那性子能有什么仇人?骗不了云家庄人的。

 

    「我以为兰家家主该明白兰绯的为人。既然兰家家主此刻已知是兰绯动手,又怎会以为长平已死?」

 

    「你这话在绕圈子?你想说什么?」

 

    那双妖媚的美目对上傅玉,傅玉心一跳,想起他在密林鼓声里的杀戮,他直觉要往后退去,却见美目紧追着他不放,似乎不问出个答案不罢休。这兰青,想杀了长平,却又关心她?

 

    他迟疑一会儿,答道:

 

    「难道兰主子当局者迷?兰绯在江湖史上擅长折磨人,兰主子你该亲身经历过,他想要一个人死,绝不会给个痛快,不折磨个痛快不会放手,难道你忘了吗?」

 

    江无浪看向兰青,却见兰青半垂着眼,神态没有什么大变化,但兰青的手指不住抽动,显然受到极大的恐惧。

 

    江无浪一凛,追问:「你能猜到兰绯在哪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我若是猜得到,还需要在这里等着他自动入网么?」

 

    傅玉低声:「无浪,之前你不是要我在华初雪身上下药香,方便追踪吗?既然药香到这附近消失,必是兰绯察觉她身上有异,我们不妨在这附近扩大寻找?」

 

    江无浪半眯着眼,暗自瞄向动也不动的兰青,点头。「好,放烟火找人。」

 

    两人迅速离去后,兰青拿起剑盒,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布满在额面上。

 

    要一个人死就一个人死,何必要凌虐……难道是这几年他施在其他人身上的残忍手段,如今报复在大妞身上?

 

    这几天他心绪不宁,夜夜梦到大妞。他以为是大妞托梦,梦里的大妞跟这几日他相处的大妞并没有不同之处,她话少了点,不是活泼的性子,一心为他……他还在想,如果在梦里才能让大妞永远的一心为他,那他,就夜夜在梦里与大妞相会,不就是老天爷送他最好的美梦吗?

 

    一觉醒来,他身处的,还是个疯狂的世界。只要把兰绯杀了,他的仇恨就可以被消灭,大妞死了没关系,他替她报仇……

 

    那,现在他那种喜悦又恐惧的心情又是为了什么?

 

    兰绯跟大妞素无仇恨,要虐待大妞,必是为他……兰青恍然大悟,终于明白兰绯将她藏在哪了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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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肚子咕噜噜的,好饿。兰青当初也饿到没人给饭吃吗?长平不知外头晨昏,只知华初雪的师兄渐渐气弱,华初雪滴水未沾,初时还吃着长平破例给的蜜饯,但愈吃愈饿,最后倒在她师兄上头。

 

    「会不会死呢……」华初雪喃喃着:「如果真的有人能活着出去……让师兄活出去吧,他只是个老实人,只是无辜来找我……哈哈,我不够坏,到头来,还是白活了……」

 

    长平没有回答她,她盘腿运气,摒除杂念。这几天来她都是这样过的,但也正因除去杂念,所以她注意到,每隔一阵子会有奇奇怪怪的虫子试着窜上她身体。

 

    这些虫子在动的同时,也有一种异样的声响,极轻,如果不是师父曾教她在夜里与人对招,她万万不会感觉得到。

 

    是庞大的动物……还是人进来了?

 

    她以静制动,就这么撑了好几天,忽地,今天她运气到一半,冰凉的掌心轻轻触到她脸上。

 

    她一愕,立即知道有外人在这黑暗里!

 

    一直有人走时进来观察她与华初雪!

 

    「真奇怪……这就是兰青的大妞吗?跟一般人没什么差别啊,最多就是撑久了些……」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,有点神似兰青。

 

    兰绯?

 

    冰凉的体温出自兰家妖功,相似的声音出自同一血脉,她心思极快,要有所动作,衣领竟被撕了开来!

 

    「不也就只是一个女人吗?为什么他会为你产生那种感情!」

 

    长平不理衣服被撕了大半,硬是自他身侧钻过,同时展出她腰间的流星鎚,蓦地,她的长发被揪住,身后的男人拙住她的小铜鎚一捏就碎。

 

    「好差的功夫啊,你道,兰青到底是怎么对你产生感情的?」

 

    「你若真心真意待人,自然会产生感情的!」

 

    「真心真意?兰青么?没道理他有的,我不会有。这样吧,你待我如待他一般,我若能产生与他一般的感情,我就饶了你一命!」

 

    「我听下懂你在说什么!」

 

    一声鸟啸打断兰绯将要说的话。他大喜:「兰青终于来了!算他聪明!知道该上哪找我!」

 

    他寻思片刻,扣住她的手腕脉门。「走。我让你去见他!」他凑近她后脑勺,连个香气都没有,兰青到底是在乎她什么?

 

    华初雪动了动,兰绯不屑看她一眼。「怎?是想送死呢?还是想活命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活命……」华初雪忍住耻辱道。

 

    兰绯目光一亮,忽地一脚踹出。

 

    华初雪与长平看不见黑暗里的动静,只知他攻向倒在地上的华家青年,华初雪暗惊,连忙上前要护住师兄,但一想到这一护简直是她自己找死,她又想缩回去,长平没有被束缚的另只手毫不犹豫地往他打去,兰绯失了准头,一怒之下,猛力击向长平的手骨,咔的一声,明显的脱臼了。

 

    华初雪一头乱发,傻傻地望着长平的方向。

 

    兰绯冷笑,听见鸟鸣,又兴奋地摸上墙上暗门,推她一把。

 

    长平只觉昏暗的光度进入了眼睛……是船舱最底层?

 

    「爬上去!」

 

    长平顺着竹梯爬上去,爬到顶端,一阵阳光刺入她的眼里,她直觉闭上眼,兰绯将她推出船舱门外。

 

    兰青正站在甲板上。

 

    他本是微笑,而后看见她衣衫凌乱,竟被撕了大半,美目刹那出现狰狞。

 

    「好多年不见啦,你居然也能猜到我躲到哪。」兰绯轻轻笑着。

 

    「还用得到猜吗?你不就是想毁掉我的所有?你认定五年前在河岸上毁了我,现在,你想同样在河岸旁毁了关大妞,一次又一次的毁去我的所有。你以为,现在我还会在乎她么?」兰青笑道。

 

    兰绯哈哈一笑,忽地抛出一物,落在兰青脚下。

 

    「这是当年那颗迷药,你要再次为关大妞吃吗?」

 

    长平闻言,立即张眼,兰青直觉喊道:「闭眼!」

 

    她关在黑暗里五天,哪能马上接触阳光?

 

    兰青咬咬牙,冷笑:

 

    「你以为,我还是当年的兰青么?」

 

    「不必我以为。」兰绯一弹指,咚咚鼓声即刻响起。「耳熟吧,这不就是平常你杀人的催命鼓声?现在好了,这鼓声又该轮到你享受了。在鼓声停止前,你若不吃下它,死的就是这小东西,你可以一试。」

 

    兰家鼓声带有嗜血魔音,平常听这种鼓声他心里既是愉悦又有快感,但此刻只觉这魔音如大妞的催命符,一如他在地牢里那样令人胆寒的鼓音。

 

    他暗自定神,神色自若将鸳鸯剑盒抛在地上,盒盖不知是不是故意,适时弹开,露出里头一对青铜剑。

 

    「我以为,你想要它。」

 

    「哼,许愿的鸳鸯剑么?骗小孩的玩意吧。鼓声快结束了。」

 

    「你就真这么恨我?」

 

    「会恨人的,是你。兰青,我从不恨你,我只喜欢玩你,我喜欢看你处处不如我……」忽地,兰绯往长平胸前破衣探去。

 

    「住手!」兰青咬牙。大妞衣衫再撕下去,只怕胸腹间的胎记露了出来,难保不会让兰绯起了疑心。

 

    他慢慢弯身拾起那颗白色的药丸,正是五年前那颗毁了他后半辈子的药。他看向长平,长平正张眼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微微一笑:「好,我吃。」

 

    吃了药,兰绯要对大妞下手太容易,但兰绯绝对会先杀了他后再杀大妞,这一次,他不会有求生意志,就跟大妞一块走。

 

    白药含进嘴里,几乎入口即化,药效很快布满全身,他只觉得全身虚脱,必须靠着船柱,才有力量挺直腰身。

 

    兰绯目光大盛,哈哈大笑:「真有趣,就为了一个关大妞,你竟然心甘情愿重蹈当年的路?」

 

    长平一见身边的男人满心都放在兰青身上,她猛地扑前,一脚踢起鸳鸯剑盒,取出那青铜长剑。

 

    「等……」那剑柄有毒啊!兰青及时住口。有没有毒……对她都没有意义了吧。

 

    她本要控制那沉重的长剑,但手伤遽痛,不由得一松,长剑落地。她又撕开右手伤布,重新执起那把沉重的青铜剑,将剑紧紧与手绑在一块。

 

    兰青撇开眼,忍住眼底的痛缩。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?

 

    兰绯略为吃惊,眼底闪过迷惑,嘴里道:

 

    「这真有趣。小东西想做什么?」

 

    长平不回话,就这么直挺挺护在兰青面前。

 

    兰绯眼里火光大亮,忽地掠前,一手攥向长平颈子。

 

    长平长剑舞动,虎虎生风,舞动虽慢上一拍,却极合沉重的青铜。

 

    他格开几招,突地探向兰青,她又扑了过来。

 

    他面色大喜,踹中她的肚腹,长平整个人飞了出去,她及时以长剑用力砍进甲板,才止住去势。

 

    兰绯见状,大笑。「当年你护她头骨,如今她护你性命!真有趣!」忽地又要打向兰青。

 

    长平一跃而起,拼着命格开他的招数,但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,兰绯声东击西,一脚踢中她的腿骨。

 

    喀的一声,她的左腿硬是不弯,长剑砍入甲板,双手紧紧攥住剑柄,这才没有跪下。

 

    兰青冷冷看着兰绯。「你就要玩她彻底,才要一刀杀了她吗?」

 

    「我好奇啊。」兰绯又上前一步。「我想看看当年能让你撑到最后的娃儿到底有什么本事,让你如此记挂啊!她很普通啊,但她如此保护你,我……」

 

    长平猛地旋身,以断骨的左腿踢向兰绯。兰绯大笑出声,才要扣住她的腿,要她人腿分离,哪知她竟拔出长剑,趁机藉着天光,一个反射,兰绯立即松手,退了几步,剑刃仅仅划过他的衣衫。

 

    长平整个摔在地上,暗叫可惜。她功力差、功夫差,只要是江湖上的东西她都差,再这样差下去,就算她跟兰青见面了,怕也是拖累他。

 

    师父出身名家,但正邪之分淡薄,他告诉她,若有一天真遇兰绯,她想保住重要的人,就得投机取巧!

 

    她对功夫上的反应并不快,所以刚才那些招数全是师父反覆跟她对招,她才记住的!

 

    「……够了……」兰青低语:「你……何必挣扎……」他们一起走,不是很好吗?

 

    「不够!」长平倔着气,硬爬起来又站回兰青面前,那把长剑还死死绑在她手上。她头也不回地说:「我跟兰青都会努力活下来。这人拆散我们五年,兰青本该快乐生活,却被他害成这样,我绝不把兰青交给他!」

 

    「难道你不知道当日我眼睁睁看着你跟他走?我想害死你啊!」他咬牙。

 

    「我知道!兰青害怕我会背叛你,兰青害怕我要报仇!我曾写了满满信纸给你,我的仇人一直不是你!是你把我救出来的,大妞最美好的部分是兰青给的,现在的大妞,就是兰青!」她眸亮神清,毫不考虑地说道。

 

    最……美好的一切是他给的吗?兰青面色微白。多讽刺,他把最美好的部分都给大妞了,留给自己的,却是最污浊不堪的,可是,如果再来一次,他想,他还是会选择与大妞生活十年,再陷入那一年的地狱。

 

    不是他疼大妞,要把自己曾有的美好给她,而是他一生之中,那十年令他眷恋难忘,纵然那十年记忆模糊,但他一直知道那十年是快乐的。

 

    最美好的部分吗……

 

    兰绯失笑:

 

    「这一切,一点也无法感动我。」他眼底抹过瞬间迷惑,接着又笑:「小娃娃知道他在牢里色诱了多少人,才得见一片天的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就是兰青!见天很好!」

 

    兰青瞧向她的背影。她的背衫已然湿透,手臂不受控制轻颤着,他半眯着眼,不忍再看。

 

    「那……我留你一条命,你就把心放我身上吧。」兰绯笑道:「这世上,有人会在意兰青,那必定也会在意我吧,没道理他有,我却没有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师父曾说,她若遇强敌,当真逃不了,就先出手,若让兰绯先出,依她回击慢人一拍的动作,只怕还没想到对敌的招数,项上人头就滚落地了。

 

    不行!现在她是兰青最后一面墙,她倒了,兰青怎么办?她迅速拔起长剑出手了。

 

    她没有看见兰青伸到半空要拉住她的手,她再度跳起,挥剑相向的同时,兰绯眼明手快,闪过她的长剑,扣住她的手腕,一捏。

 

    「大妞!」兰青脱口,眼底已起薄雾。

 

    长平终于痛叫出声,接着,她的手与剑绑在一块的布被划了开来,那把长剑落在兰绯手里。

 

    长平咬牙,突出意料之外,在距离之下猛地一撞。

 

    碰!

 

    那铁头功撞得兰绯一痛,目光短暂失去焦距,但他反应极快,知她手中有伤,看似接她一招,其实硬生生地剥下她的手肉。

 

    长平双眼已红,紧闭嘴巴,不让那痛彻心扉的呼声自嘴里溢出。

 

    兰绯反手一把,狂笑:「只要你在乎的人,都会死在我的手下!」剑光凌凌直逼长平。

 

    避也避不开,长平连连退后,本能以手臂挡剑。这一剑刺中,她手臂必废,但只要留住一条命,那么,就算断臂也值得!

 

    这就是今今、师父长年教给她的!不管受到什么挫折,哪怕是残废了,留住一线生机才能对得起自己!

 

    她的命,是爹娘给的、是兰青保住的,不是她一人,兰青要以她诱出兰绯,她可以去完成兰青的愿望,但,她不要死!不会死!

 

    她背后的男人眸色迷乱,有怨带恨、又有怜惜,他闭上眼,咬牙忍着。

 

    「关大妞!你真是找死么!」兰绯眼露精光,一时说不清心里的失落来自何处。

 

    长剑将要刺中她的手臂,长平背心忽地感到吸力,无法控制往后滑去。

 

    接着,红色衣袍的主人竟从她身侧窜出,转身迎上兰绯。

 

    「兰青小心!」不对,兰青哪来的力气避开?长平傻眼了。

 

    那长剑刺进兰青体内的同时,兰绯突然止住去势。

 

    河水送来的冷风令得兰青黑发飞扬,他哈哈大笑:

 

    「原来今天陪我死的人,是你啊!」

 

    兰绯恼怒又不可置信,缓缓低头,那状似钥匙却也能杀人的鸳鸯剑正送进他体内。

 

    兰青神色柔和笑道:

 

    「这么容易,这么容易你就杀了我,你满意了么?」他握着剑柄使力,迫使兰绯连连退后,靠向船栏。

 

    「你疯了你……」兰绯连击他的肩头,兰青却动也不动。

 

    「我们早就疯了不是吗?」兰青一笑,是这几年唯一清爽的笑容。「当兰樨送回鸳鸯剑时,我就知道你要的不是剑了,从头到尾你等的是大妞!你找她做什么?直到方才我才明白,因为你从头到尾没有这种感情啊!」

 

    兰绯恨恨地瞪着他。

 

    长平傻住了,那青铜剑穿过兰青的背心……穿透兰青的身子……

 

    有小船追上,停靠在这艘船边,江无浪翻身上船,顺道拉了傅玉上来。他一见长平安然无恙,先是松了口气,而后看见船栏两人致命的一剑,微地一怔。

 

    「嗯?原来搞了半天,你无法理解我跟大妞之间的感情……是不?」兰青说话已缓,仍是目不转睛地笑看兰绯。

 

    兰绯咬牙切齿。「只要你有的,我都该有,没有道理你能赢过我,兰青,你也不过是走运罢了!」

 

    「我是走运啊!你一生:永远都没有办法理解,为什么我宁愿保住大妞的头骨也不要命吧。就算你……把我丢出兰家,占住兰家之位……你还是无法了解,为什么在那个地牢里,最折磨我的会是一个傻孩子,所以,你才想亲手抓到大妞!在我眼里,你多可悲啊!世上不会有人无条件喜欢你相信你,哈哈……你赢得了我吗?你永远是输家!你永远不会拥有另一个大妞!」

 

    「兰青……」长平颤声轻喊。

 

    兰青似是听见这声呼喊,瞳眸蒙蒙,头也不回地说:

 

    「就到此为止了……大妞,把一切停在此刻,很好,是不?」

 

    不必反覆想着大妞何时会报仇,不必想着大妞是不是在骗他,不必想着如何牺牲大妞换兰绯出面,一劳永逸。

 

    他无法忍受大妞最后以异样眼神看他,他也无法眼睁睁看大妞在他面前死去,就算他杀了兰绯,也阻止不了自己已是第二个兰绯的事实。

 

    以前他总骗自己,兰绯才是真正阻碍他与大妞平静生活的凶手,不,其实是他自己。现在的兰青,很清楚知道就算杀了无数个兰绯,只要他自己一日不死,他就有可能错手杀了大妞。

 

    他这样的人,还是带着兰绯一块走,对大妞、对他自己,才是最好的吧!

 

    「……」长平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,终是忍不住,眼底蓄满的泪模糊她的目力。她是要找兰青回家,不是要兰青送死!

 

    兰青没再理会她,他对着兰绯笑道:

 

    「你躲了这么多年,偷窥了这么多年,不累吗?我在兰家可累了呢。我们一块走吧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因为,你想保住关大妞?」兰绯哑声问道。

 

    「这一次,我回答你,对!咱们俩兄弟已经不适合留在这世上,谁都不快乐,既然如此,一块下地狱去清旧帐吧!」蓦地,兰青一鼓作气,推着他,两人一块坠河。

 

    「兰青!」长平要奔上前,但左腿一软,整个扑倒在地,她不死心,硬拖着左腿奔到船栏。她见河面尚有波浪却无人影,显然兰青死命拖兰绯下河面深处。

 

    长平翻过船栏,跟着跳河。

 

    「长平!」江无浪急声大喊。「混蛋!傅玉快点烟火!一旦有云家庄弟子来,叫他们等着!不要太接近这里,兰青他们身上的血有毒!」

 

    语毕,要跟着跃入河时,江无浪发现兰家家主的鬼面具落在甲板上。这鬼面具江湖人人都认得,他古怪地看一眼,跟着上船的兰樨正想上前拿起面具,江无浪快他一步拾起揣进怀里,迅速跳下河里。

 

    长平闭息一入河中,就看见兰青拖着兰绯往深处游去。她连忙游过去,一把要拉兰青出河面,但兰青压根不理她,执意要兰绯死在此处。

 

    不要这样!她宁愿兰绯活着,也不要兰青死!她拼命拖着,兰青终于有了松动,她见兰青已渐渐失去意识,赶紧扯开他握着剑柄的手。

 

    她双眼好痛,流过她眼前的不知是泪还是河水,她不能深想,专心一意托着兰青要往河面上去。

 

    足踝被缠住!

 

    她低头一看,居然是兰绯紧紧攥着她的足踝,想要同归于尽。她死命踢着,兰绯似死又没死,双目瞪大,直勾勾地望着她,就是不放手。

 

    太重了,她游不上去。

 

    江无浪游过她的身边,轻拍她的肩,用力拉开兰绯,对她指着远处,再指着船摇摇手。

 

    她感激地看着无浪,憋着一口气,不游回船,反而往远处直游而去。

 

    她心里祈祷着,只求天上爹娘保住兰青一条命!她等了五年,终于寻回兰青,不要这么快带走他!

 

    船已成一小点,她游到岸边,破水而出,连忙拖着兰青上岸。她一身湿答答,颤抖的手指感觉不出他的呼吸,连忙又枕在他的胸前细听他的心跳,听了好久终于听到了!

 

    她赶紧打开她的宝贝袋,取出被油纸包好的七彩烟火。烟火升天,最快半刻钟就有人来。

 

    她紧张地先处理他的伤口,再小心翼翼环住他的头,怕他失温。

 

    「兰青……兰青……别走……」她哽咽道。

 

    拼命忍着眼泪,但泪珠过于凶猛,啪啦啦地滚了出来,她埋在他的发间哭着,不敢抬起头,怕天上的爹娘看见了,怨她没有藏好她的眼泪,她第一次哭泣该给爹娘的。

 

    「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兰青真的很苦……对不起……不要带走他……」

 

 第十三章

 

    身若白絮,没有定点,仿佛他的魂魄早已归西,但鼻间有浓浓药味,偶有雄鸡在鸣,又如在乡间,将他整个意识陆续迎回。

 

    兰青一个皱眉,掀动密密睫毛,徐徐张开眼。

 

    灰色的屋梁、黄色的砖墙……真眼熟……他转头,看见架上老旧的洗脸盆、毛巾、小小的凳子、茶几、桌子……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吗?

 

    他是作梦吗?作了好长的恶梦。大妞还在云家庄练武吗?路上总是有野狗,她根本不知逃跑,他该去接她的。

 

    门轻轻开了,有个少女背着夕阳光芒,端药进屋。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那声音沙哑又低沉。

 

    大妞?怎么长这么大了?他略带讶异,想要坐起,长平又惊又喜奔到床边,叫道:

 

    「别起来别起来,你还伤着呢,兰青,你醒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!」

 

    「……你……」兰青忍住不问她怎么脸色不好,回忆慢慢涌进心口。「这是怎么回事……兰绯呢?」

 

    她嘴角翘翘,似在淡淡微笑,但眉目尽是藏不住的狂喜……她坐在床缘,用汤匙杓药送到他嘴边。

 

    「一个问题,换一口药,兰青乖乖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兰青全身虚脱疲倦,一时没法抵抗,也不想推开她,张口含住药水。

 

    「兰绯应该死了吧,我没问。」她轻声说着。

 

    他又喝了一口药,目光直盯着她。「你送我回来的?」

 

    「嗯,其实是云家庄帮忙的。纸伯伯本来估计你应该昏迷个半年,但他说,你个性顽强,不出两个月一定会醒来。我们才刚到家,你就醒了。」

 

    「谁让你带我回来这里的?」

 

    长平直喂完他整碗药,才松口气,露出满意的表情。「兰青不是提过不信赖其他人吗?你回兰家一定不放心,怎么养伤?还不如回家,我照顾你呢。」

 

    兰青轻哼一声。他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倦意,却也知道不管在哪儿,都会防备着人,这傻妞,还真以为他回这老家就安心了吗?

 

    她替他盖好被子时,天色已经黑了。她以为他又困极睡着,静静在一旁啃着馒头,填饱肚子后,刷牙擦脸,便打起地铺。

 

    她坐在地上,看着他方向好久,终于放下这一个多月的忧虑,倒在地铺闭上眼睛。

 

    她真的好累好累,从她十二岁彻底清醒后,她就好累。原来,当个正常人,是这么的累,她心里总是这么想着,这世上的人,都太累了而不自觉,能做到像今今那样什么都不管多好。

 

    她拉好暖被,微地靠向床边,只盼能多靠近他一点。

 

    兰青还在,兰青醒来了!这念头徘徊不去,如果她个性再活泼点,此时的狂喜肯定会让她满屋子跑来跑去。

 

    她笑容扩大,又傻傻地看着床上的阴影一阵,才合目睡去。

 

    兰青在,真好。

 

   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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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「……她是怎么了……睡了两天了,我摇她,她也不醒……」那声音,有点迟疑但有更多的担心。

 

    「大妞是安心了吧。你以为她这身功夫是怎么学的……日头未出,她就起床习武,日落了也不休息,这五年多里除了除夕那天不练武外,她哪天不是拼着命的?她这口气撑太久,如今你回家了,你让她好好睡一觉是怎样?」

 

    是纸伯伯的声音,她还有点累,让她再偷懒一下,起床后会好好感谢纸伯伯。如果不是纸伯伯担心她,一路往北方来,兰青也不可能活下来,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好,她感激在心头,所以,她更不能行差踏错,丢了爹的面子,让大家失望。

 

    她有十二年无忧无虑的日子,那,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应该的,只是现在让她再眯个眼,小小偷懒一下。

 

    「她……练武,不是为她爹娘吗?」

 

    「哼,你这小白脸就不想面对事实吗?明知长平练武不只为关长远,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,就算你出了地牢,只要没见到你一面,就不放弃练武,怕哪天你需要她,她却没法救你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公孙纸,你人老了,话也多了……」

 

    她想笑。纸伯伯话本就多,多到有时他来云家庄找她时,所有弟子眨眼消失,不敢与纸伯伯对话。可是,她喜欢跟纸伯伯说话,因为她一点儿也不爱讲话,纸伯伯一直讲,她负责听就够了。

 

    兰青回家了,兰青回家了,这令她感到无比心安,长年的愿望终于成真。

 

    她还不饿,再贪懒放松一下,就跟以前一样,她睡懒觉时兰青总让她睡个够,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间其它心烦的事。

 

    真好,是不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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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「……四天了……你是老人糊涂了吗?有人因为安心睡上四天的吗?」

 

    「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?我说了没事就没事……有本事你把她叫起来啊……」

 

    接下来的话她没听清楚。兰青,你别跟纸伯伯斗了,纸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说是,就算有百人成队而来,纸伯伯也可以一一击破他们。

 

    她想她还是起床好了。偷懒的感觉真好,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,她还有许多事必须做……忽地,冰凉的掌心落在她的额上。

 

    是兰青!

 

    那掌心来回轻抚她的额面,长平暗暗满足叹息。有好久好久兰青没这样哄她了,以前她半夜睡不着时,兰青就是这样哄着她,直到她睡熟。

 

    兰青坐在床缘,愿意陪着她,那她再睡一下好了。他身上香气虽然扑鼻,但此刻她没有扑到兰青身上的冲动,她心头平静,平静到好高兴……兰青,兰青终于回家了……

 

    指尖轻碰到他的衣袍,她好安心,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。

 

    当她再度清醒,肚子饿到咕噜噜叫着。长平饿得受不了,终于翻身下床,床上有红袍让她压着,显然是兰青留下让她安心睡的。

 

    她嘴角又扬,洗脸刷牙后,用力伸个懒腰。一出门,正好看见华初雪蹲在小客房前。

 

    与其说是小客房,不如说是小小隔间。自她过十岁后,兰青就将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开,这间小隔间让她换衣洗澡,平常则是今今来做客时,跟兰青一块待在那里喝个小酒,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。

 

    这屋子,一向只有今今来做客。

 

    她轻步来到华初雪面前。华初雪对她比手画脚好一阵,她也看不懂,她听见小客房里传来今今的声音,不知不觉就一块蹲下来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你好样的!我想尽办法传信给你,你连理也不理,这绝不是一坛酒就可以解决的了。」

 

    原来今今是送酒来了,长平想着。

 

    兰青微微一笑,接过那满满一碗烈酒,一口饮尽。

 

    「你那些信,初时我都看过了,之后来一封烧一封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,问道:

 

    「那一年,真让你性子大变到连大妞都不要了?她是大妞啊,你从小疼到大的蛮妞,你就这么任她一个人……」

 

    兰青目光落在窗口,淡淡插嘴着:

 

    「不过是个娃儿而已,疼的时机过了,就再也没有感觉了。」他瞟向李今朝,笑道:「今朝,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里,我受过什么罪?」

 

    「好,你肯说我就听!」

 

    长平迟疑一会儿,本该离去,兰青想倾吐的对象是今今,不是她,她不该偷听,但她的双腿就是不肯动。

 

    兰青不说话,又喝了好几口烈酒,才缓慢地一一数来各种酷刑,长平连听都没听过,当她听到兰青被迫色诱他人来保住自己的性命时,她双拳紧握,掌心刺痛到连她的心口也痛缩起来。

 

    「……他拿大妞的头骨来诓我,偏我就是中了计,我心里明白那时大妞早死了,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信了兰绯的话。今朝,你说,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?为了一个傻妞,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帮凶,为什么我要为了她受到这种无止境的折磨?这就是我的报应么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沉默,一口喝尽火辣辣的水酒,再替两人倒上满满一杯。

 

    她不必说话,她只是个倾听者,只是,兰青是个男人,再怎么要好的朋友,也不会说出他最难以启口的一面,但他说了,她就会听!

 

    兰青笑着接过那酒。「我很久没喝得这么畅快了。」

 

    「这话你可别跟大妞说,也别跟公孙纸说。」李今朝笑道:「你肚腹间那个缝上的洞,让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,现在才多久,你不但下床还能喝酒,被发现了,我可不管的。」

 

    兰青面上始终噙笑,目光落在窗上。

 

    李今朝本以为他是随便定焦距,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软,就像是……

 

    兰青又笑着说道:

 

    「我告诉我自己,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头割除,那我永远也出不了这牢笼,只要我能暂时把她的生死抛诸脑后,我就有余力应付兰绯,等我出去后,我要亲眼确认大妞的生死,最后,我终于出来了,却没想到入了另一个牢笼。」他轻笑一声,自嘲道:「当我掌握兰家时,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,你知道吗,今朝?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。大妞还活着,竟然还活着……那一个晚上我掩面哭了,好笑么?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难看了。」

 

    窗外的长乎把脸埋到双膝里。

 

    「男人哭,也不是件大事。」李今朝咕哝道。

 

    兰青哈哈一笑:「是小事一桩,却是我最后一次记挂大妞。今朝,你与云家庄捎信,提及大妞会说话,也不如以往笨了。那时,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见大妞了,不,从出地牢开始,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边了。」他一顿,又轻声说道:「我已经跟兰绯差不多了,她留在我身边,我时时疑她,她又如何过得下去?还不如让她在云家庄里过好日子,是不?」

 

    「这就是你不见大妞的原因?」

 

    兰青终于看她一眼,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江湖吏上,是否有例子,傻瓜孩子遭遇重击后,会变成什么样子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想了一下,摇头:「这我没注意过。」

 

    「都成聪明过人之辈。兰家祖上,也曾有一例,醒来后聪明绝顶,杀尽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。」

 

    「你……你就是为此不见大妞?」李今朝筒直一头雾水。

 

    「今朝,你年岁也不小,主掌云家庄的背后生计,难道你就没遇过聪明之人?聪明人,心眼多,不如傻气时候,傻气时候她对你一心一意,不管你做什么她也只懂爱你;聪明人就不一样了……」

 

    李今朝皱眉,道:

 

    「原来,你怕她报仇。你怕她用尽心思接近你,只为报仇;你怕她装傻,就为杀你报关家之仇吗?你就为此不见她?」

 

    兰青哈哈一笑,接着轻咳,似乎触及伤口。

 

    「我怕有人杀我么?兰青早在地牢里死了一半,还怕谁来杀我……我唯一怕的,就是大妞她……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。那双眼睛一直在看我,今朝,不管在哪里,她总在看着我,看到最后,我心里好欢喜,她心里有我,不管我做了什么,她心里总是有我的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沉默了会儿,又替他倒酒。「大妞现在心里还有你,一直有你的。」

 

    「心里能有我多久呢?」有酒他就喝,连喝了几碗,他深吸口气,道:「今朝,你道大妞心里能有我多久呢?」

 

    「你这什么意思?」

 

    「你说,江湖史上有几桩认贼作父的例子,一朝发现,有多少人是美满收场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呆住,随即反应:「这就是兰家曾上云家庄分庄借册的原因?」当时傅临春得到消息,问了是哪几册被誊写后,就说了一句:兰青最后一线渴望也被他自己毁了,从此兰青跟大妞还是分远点好。

 

    她不得其解,原来……他借的,都是提及认贼作父的册子。

 

    兰青微微一笑:

 

    「正是!在关家庄我与她对谈几句,就知道她还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……明知道她对我没有仇恨,我还是不时疑她怨她,这已是我的本能了,甚至,我想害死她。她若死,我才能真正安心;她若死,我就不必担心。今朝,江湖史上,每一个例子都血淋淋的,认贼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,有的一刀杀了养育之人,但事后几年却传出那人疯癫的下场;有的不顾众人指责,放弃血海深仇,供养养育仇人,数年后……受尽心理煎熬自尽了。大妞现在她不死,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里?她现在不死,将来她也不会好过,不如让她死在此刻,在她还不怨我的时候。」

 

    「你这个疯子,兰青!」

 

    他连连大笑,笑声又蓦地中止。他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是啊,我跟疯了没两样。鸳鸯剑的风声在这几年陆续传出,我早猜出是兰绯所为,所以我跟云家庄交换条件,只要云家庄给我那一把鸳鸯剑,我从此与大妞切割,其实,我想见她最后一面,我想说不定你会故意让大妞来,也说不定她会亲自前来报仇。只要这最后一面,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,但她爬上我的马车……今朝,她自己往死路走来,她想要带回家的是以前那个兰青,而不是现在的兰青。只要杀了她,从此,我再无迷惑;只要杀了她,我再无弱点。我心里只要那个美好的大妞,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,我不要她毁了我的记忆!我无时无刻都想推她入死路,却又舍不得她……今朝,你道,我这样的人,跟疯子还有什么差别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张口欲言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她能怎么说?兰青最终变成这样,是她所不能理解,但身为朋友她却得义无反头支持他。

 

    兰青眼底蒙蒙,心神不知飞至何处。他低哑道:

 

    「今朝,我甚至……污秽到,想着……诱大妞与我有肌肤之亲,她就能一心一意为我想着。今朝,你瞧,明明是我养大的孩子,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?我压根无法把她与过往的大妞连结在一块,甚至,我跟她有了亲热,我也不会内疚,这样的人,多噁心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掀了掀嘴,迟疑一会儿,轻声说着:

 

    「我不敢说我懂你全部心思,但,正因你还有这层该不该的想法,这样的兰青,才还有得救,是不?」一顿,她又恼道:「若是傅临春是我自小养大,我吃了他可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!又不是母子父女,你在那里作茧自缚什么劲!」

 

    —时之间,两人沉默。

 

    李今朝暗咒一声。真他娘的,她是兰青两肋插刀的好友,也是大妞的好友。大妞对她而言,永远是孩子,可是,兰青这一说,她才发现,大妞早是个大姑娘了。

 

    天色偏橘,已落黄昏。兰青面露些许倦意,道:

 

    「今朝,我累了。」

 

    「累了就休息吧。」

 

    兰青一笑,看着窗外。「我不会再去想了,太累了。你替我想吧,为什么大妞让我活下来呢?」

 

    「如果你现在死了,那你,将永远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。」李今朝柔声道。

 

    「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吗?」

 

    「那当然!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给了大妞吗?真他娘的,她又闷又不讨喜,性子也倔,可是她懂是非、懂疼惜他人,你以为,这靠她爹娘就行了吗?你以为,没有你的那部分,大妞会这么美好吗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是么?她美好么?她这么的普通……只有成衣铺的衣物才适合她,这么普通也叫美好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一听他不屑大妞,拍桌而起。「兰青,你要搞清楚,以前那个蠢蛋大妞疼你,心里只有你一人,那是她单纯不知好坏!如今的大妞,明白好坏,却还是疼你喜欢你,现在的大妞,愿意走进这种对错难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欢你,难道,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妞,才是真正疼一个叫兰青的人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他微地一震。

 

    李今朝也不笨,他说到中途时,她隐隐觉得有异。兰青可以聊他这几年过得如何,或者,除去多少他不顺眼的江湖人,甚至,连对兰绯的恨都可以跟她发泄,但他什么也不提,就是提在牢里那一年里最不堪的一面,提他对大妞的爱与恨,提他心里对大妞的所有丑陋。

 

    她目光落在窗外,她不认为兰青在看窗外的蓝天。

 

    那样柔软又复杂的眼神,是在看大妞。

 

    她轻叹一声:「都是些傻瓜。兰青,不管你是谁、干过什么事,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终于转头看向她,笑道:「我知道。」

 

    「好!那今天,咱们就把这坛酒喝个精光!」她补一句:「在大妞起床前,一定要喝光,她是个傻孩子,不知打哪认定,她那袋蜜饯只能跟你我分享,每年年底我可苦了,直闹肚子痛,可这苦我甘心,她啊,一发现我肚子疼,隔年竟躲起来自己吃,傻孩子!傻孩子!」她有意无意强调那个傻字。

 

    兰青微微一笑,不再接话。

 

    屋内的人在比灌酒,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,长平默不作声爬过窗下,再起身往门外走去。

 

    外头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。曾经,她以为她会跟兰青住在这里到老,她对旅游没有什么兴趣,对其它城镇更是想都不想去,只要在这个城里,有今今、师父还有兰青的城里,过一辈子就好了。

 

    忽地,她听见身后——

 

    「关大妞,你到底是比我走运呢,还是比我倒楣?竟让血案帮凶救走。」说话的正是华初雪。

 

    「兰青不是帮凶。」她平静答着。

 

    「是不是帮凶,各人见解不同,但江湖史已经定案,我幼年在华家庄,曾特别注意过一些江湖血案,江湖史上关家庄之案,确实是黑鹰卫宫与妖神兰青连手,可是没人料到你被妖神兰青救下……他到底是怎么教养你,让你对他如此死忠?还是你吃了什么药,非得依赖他不可?」

 

    长平不吭声,就这么看着她。

 

    华初雪见她一脸神色凛然,并不因她的话而动怒,也不因她的话而心虚,她不知该不该说关长平被妖神兰青茶毒太深?

 

    那日她虽被兰青一时迷惑,但事后摆脱那种肉体诱惑,只觉得浑身发颤,甚至隐隐嗯心。尤其今天窃听他在地牢里所受所干的龌龊事,只觉他由里到外都令人想吐,但又听他对关大妞的情感,她觉得……觉得……

 

    「你这是认贼作父,你知道吗?」华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舱底下的帮助,劝她道:「如他所说,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其他人的指责而被迫杀了他的。」

 

    「我不会。」长平重复答道,嘴角竟然翘起。

 

   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给了大妞。这句忽地滑过华初雪心里。

 

    原来,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吗?为什么同样都是血案幸存,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?因为,她运气比关大妞差吗?可是,她又有点觉得她比关大妞好,不必处在那种可怕的挣扎里。

 

    「那天在客栈你也看见了,他像个毒素,明明已经自里面腐烂了,能左右人的欲望,可是他无法左右女人的心意。」她故意这么说着。

 

    长平皱着眉,没跟她吵,也不擅吵,只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值得最好的。」

 

    华初雪沉默半天,正因她待在华家庄格格不入,又误伤师兄才逃了出来。她不够好也不够坏……她……要怎么做,才有人愿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给她?就跟关大妞一样,不必让那一夜血腥记忆永霸占心头。

 

    「我……怀疑你心里有一个魔鬼,迟早会爆发,你爹娘会恨你这个不报仇的女儿。」华初雪倔强道。

 

    长平闻言,微笑不语。

 

    不知为什么,华初雪眼眶蓦地泛红,她道:

 

    「我想当数字公子呢,到那时也许我可以用笔杀个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内疚!念在我们出身相同的份上,若有一日我当上数字公子,我会将妖神兰青自江湖册上划去。但,我认为你就算有兰青的美好,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反噬兰青,那时,我会亲自将你的事记在江湖史上供后世警惕。」语毕,她觉得这个目标很有挑战性,就算在华家庄被施舍她也能忍下了。

 

    长平又听她说了几句,多半是提着「江湖史已将关家庄血案凶手定下,江湖人将永远知道兰青做过什么事」,直到华初雪离去,她都只是微笑着。

 

    华初雪的背影虽是娇小,影子却长长拖曳在黄昏的地面上,长平想起无浪曾私下叮咛她,不要跟华初雪太接近。本是一株良苗,移种的地方不对了,也许将成兰青第二,当时,无浪是这么说着。

 

    当时她不解其意,如今明白了。如果当时她能回无浪一句:她这个大妞,一直被兰青小心翼翼地种植着,才能有今日的美好。那该有多好?她总是希望云家庄的人能够认同兰青,可惜她口拙,只懂固执地在心里认定兰青的好。

 

    长平不再迟疑,转身往反方向走去。出身类似的两人,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,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。

 

    她找了间极为普通的小铺于,埋头吃了一大碗酱泡饭,才又慢慢在城里闲逛起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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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夕阳余晖,将整座城染上浓浓的棂黄色,李今朝看见长平时,长平正在一间名声颇好的玉石铺里。

 

    她笑着步进铺里,来到长平身边,瞥了眼长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。

 

    「大妞喜欢吗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我送你吧。」这价值不菲。

 

    「我想买给兰青的。当年他给我的簪子被抢走了,我想送他。」长平没看向李今朝。「今今,我在这里发呆好久。」

 

    「因为没钱吗?」李今朝柔声问。

 

    「嗯,钱不够。兰青揽下的钱,还有我出门时师父塞给我的钱袋,都不够买下这玉簪。」

 

    「我不是跟你提过,若是要大笔金额,来跟我要就是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嘴角扬起。「我现在才知道,没钱真不方便。今今,你说,也许鸳鸯剑所谓的许愿成真,其实不能让人许愿,我胎记像地图,有可能是黄金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,而在古人心里,有了钱什么愿望都能成真,是不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双臂环胸,看向她。「是有这可能。」

 

    「那,我卖给你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本是在想这玉簪该用什么名义买下送给这傻孩子,再由大妞转送兰青,反正意义都差不多,听她这么一说,不由得思绪顿住。

 

    长平朝她笑道:

 

    「我把胎记卖给今今,换这个簪子。以后鸳鸯剑归你,不管你找到什么,那都是你的了。关家男子有特殊体质,配合药物,但,我这代后将成绝响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神色渐凝。「你想做什么?」

 

    「今今,等很久以后,江湖淡忘关家跟兰青后,我一定回来找你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不说话了。

 

    长平又道:

 

    「我没想过会有跟今今分开的一天,可是,我一定要离开。将来今今听到什么大妞对不起爹娘而自杀,或者杀了兰青又发疯,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,你别被骗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去他的江湖正义!」李今朝眼泪不争气滑了下来。她用力抱住这个小傻瓜。「一定要这样做吗?」

 

    「只要兰青在江湖的一天,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,他就无法摆脱以往的痛苦。我要跟他一块离开,他才有生机。今今,等大家都忘了兰青、忘了血案,我再跟他一块回来找你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泪流满面,无法控制。本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,为什么能这么快做出这种决定?这么的绝情!可是,她又很清楚知道,如果此时不断得一干二净,就算此时兰青留下,终有一天他会再走回头路!

 

    她在与兰青的对谈里,早察觉兰青本质有所变化,十五年前的少年兰青只会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;如今的兰青却是玩弄人命,不择手段。如果两岁的大妞遇上的是现在的兰青,不会有活路的!这妞,为什么想得这么透彻?

 

    「我等你回来!我等你跟兰青回来!等到有一天没有人记得你们,等到有一天兰青心里的伤痕被你抹去!大妞,大妞,我不养生,所以很短命,你最好在我死前回来,要不,我不甘心的!」李今朝用力抱住她。

 

    「今今童言无忌,今今长命百岁。」长平轻轻摸摸李今朝的头。她微笑道:「我跟兰青一定会回来找今今的。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!大妞心里,会一直惦着你的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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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回到家时,天色已暗。

 

    一入门,就见兰青坐在屋外长凳上看月亮。长平眼儿一亮,这种感觉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着时,兰青跟她一块赏月。

 

    那时她傻傻的,哪会赏月啊,只是喜欢跟兰青一块坐在凳上发呆而已。

 

    如今兰青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,清冷冷的又有点妖媚……是啊,她不能老是拿以前来比较,既然这都是兰青不同的相貌,她就该全盘接受才对。

 

    「兰青不休息吗?」她笑道。

 

    「等你啊。」兰青也笑。

 

    她来到他面前,摸摸他的额又摸着他的脸跟颈子,确定体温尚可,便跟着坐在他身边。

 

    「不怕我的身味么?」他笑问。

 

    夜里空气甚凉,极易传递他身上的香气,但她当作没闻到,认真答道:「回到家后,我心里平静了,闻到兰青的香味也就没什么了。」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斜睨她一眼,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坚持。

 

    她微笑地打开宝贝袋夹层,自里头取出蜜饯。蜜饯还是去年没出清的那一批,她捡了一颗含进嘴里,兰青也主动拿了一颗。

 

    她抿起笑花,眼睛亮亮望着黑漆漆的天空。现在早已过了元宵,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没有任何人声。

 

    「现在回头看看这家,还真是很破呢。」兰青道。

 

    「嗯,前年除夕我就坐在这里等你。」她指着门口:「有人敲门,我以为你回来了,正要跑去开门,师父就回来了。直到半年多前传出兰绯还活着,师父才把当年的揣测告诉我,他本以为当年是觊觎鸳鸯剑的高手,但如今想来应是兰绯无疑。」

 

    「从此你不必再担心,兰绯已死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兰青,咱们搬家吧。」她没有转头看兰青,又吃了一颗蜜饯。「就你跟我,咱们搬家,去其它地方住着。」

 

    许久,没有声音,她却一点也不心急,因为,不管兰青答案如何,她都不会去争,她只会去做。

 

    「傻妞,你以为兰家家主之位让江无浪得去,我就拿不回来吗?」

 

    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经跟他说个翔实,便笑道:

 

    「无浪觉得好玩,除了下手做菜外,他什么事都只做一会儿。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,也是觉得有趣。」她不清楚无浪为何对兰家之主感到兴趣,但兰家展示鸳鸯剑等事,全是无浪以兰家家主之身参与,云家庄去参与盛会的师兄们跟她提及,无浪似乎以此为乐,但她想,他多半还是为她代她解决鸳鸯剑之事。

 

    这里的人,她都舍不得,可是她必须割舍,才能有未来。

 

    「你对他,真是了解。」兰青淡淡地说。

 

    她转向他,朝他笑道:

 

    「我也是了解兰青的,所以,我带兰青回家了。」

 

    滢滢月光在那略宽的少女脸上流转,他凝视良久,才撇开目光,道:

 

    「哼,你话说得好听,要等我想回家时再回家,如今却是蛮干作风。」

 

    她难得咧嘴一笑:

 

    「因为我曾看着兰青十年,所以兰青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。兰绯死了,以后兰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来害我,那你现在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的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动了动嘴,本想反驳兰绯之事,终究没有说出口。最后,他轻声道:

 

    「你不怨我让兰绯带走你么?」

 

    「不怨。」

 

    「在那五天里你在想什么?」

 

    「我在想,兰青当年在地牢里的感觉,一定跟我一样,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出去,我还要疼兰青,兰青一定要有大妞。」

 

    「是么?你是为我,远离江湖么?」

 

    「我想为我跟兰青,我想跟兰青在一块。」

 

    「我已非当日那个抱养你的兰青,大妞,咱们若在一块,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捱不住心里怀疑而下手杀了你。」

 

    「嗯,我知道,等事情发生了再说吧。」

 

    他闻言轻笑一声:

 

    「若是到时你反悔了呢?我要留住的,是一心为我的大妞,而不是迟早背叛我的大妞。」

 

    「兰青,我跟我爹一样。你见过我写给你的信,爹在临死前还是信你的,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,要我用眼睛去看,那时他便已信了你,我是他所出,我跟他都一样的。我想跟兰青一块生活,再一个十年,然后再再一个十年,到那时,我们再搬回来跟今今一块过着剩下的日子。」

 

    「你的计画真好啊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你知道,当年我入关家庄,曾想色诱你爹吗?」

 

    她没答话。

 

    「我没有下手。我想,就算我下手,他也不会像那些人一般压我在地。」

 

    她抿起嘴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下午的话你都听得一清二楚吗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你也听见,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来,最终一个个死在我手里的过程吗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觉得噁心么?」

 

    她直视着他,道:「不噁心。兰青活下来,我为此感到高兴。」

 

    是么……这就是李今朝说的,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虑拥抱他吗?「你就一心一意,只要我吗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,兰绯夺来后在我面前亲手折断它吗?我以为,簪断人死,再也没有缘分了,如今那簪被丢到哪去连我也不知道了。」

 

    「簪子断了没有关系,兰青活着我也活着,还是有缘分的。」

 

    接着,兰青不再吭声了,长平却是一颗接着一颗蜜饯吃,途中偶尔兰青会捻一颗去。她知道兰青在挣扎,没关系,那就让兰青挣扎,只要当他挣扎时她在他身边,她想兰青不会有事的。

 

    一直到公鸡啼叫,远方泛起天光,她那袋蜜饯几乎要被清光了,她重复再问一次:「兰青,我们慢慢走,走到适合我们的地方,然后住下,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「我若说不好,你这头小蛮牛,怕也会不顾我的意愿,强行带我走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没有腼腆的笑,只定定看着他。

 

    兰青转头看向她,美丽的眼眸一对上那双清亮的目光,就知道自己终究会屈服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。

 

    没有江湖、没有仇恨,不用猜忌,只有大妞。

 

   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。无论他会不会有二心,都只会一心怜惜他的大妞。

 

    「好。」那声音轻轻淡淡地。

 

    在这一年的年初,这一个晨与夜交接的模糊时刻,他愿意放下曾有过的屈辱、怨恨、算计……只想单纯地信赖眼前老实的少女。

 

    不管以后他是不是会做出后悔的事,不管以后他会不会面对她的背叛,甚至,他这次的决定将害了大妞,他还是放下开他一生中唯一挂在心上割舍不去的大妞。

 

    这么普通的大妞,只有成衣铺的衣物适合她,可是,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大妞的不出色。

 

    当年的兰青,就是要这么普通的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闻言,极力压抑面上喜悦,眼眶已红。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你很高兴?我不再是过去的兰青,不要奢想过去的日子。」

 

    「我没奢想。」她笑道:「兰青,我扶你进屋,你该多休息。我好困呢。」

 

    他闻言皱眉。「又困?」

 

    她揉揉眼,又笑:「有兰青在,我总是放松着。」

 

    兰青静默一会儿,才道:「别睡熟,明儿个你还要早起照顾我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我照顾你。」

 

 第十四章

 

    一年后,元宵节。

 

    烟火升天,欢喜的炮声连连,长平吃完元宵后,与兰青在挂灯的小道上闲逛着,她每看一个灯笼就停下来,兰青也在她身后随意地停步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这跟云家庄那里好像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啊。」他不经心地应答着。

 

    长平并不觉得沮丧,兰青是怎么样她都接受,如同她一向口拙,炒不起热闹的话题。如果她口才好,个性活泼又大方,也许兰青很快就会心无芥蒂,但她想以最真实的一面对着兰青,就这么慢慢来也好。

 

    她什么都没有,就只懂得埋头苦干。兰青用了人生最精采的十年陪她,那么,她现在也是兰青当年的年龄,也可以跟兰青耗上十年。

 

    「马车要开始了!」有姑娘们红着脸自他们身边擦身而过。

 

    长平轻噫一声:

 

    「这里也跟云家庄一样,也有讨好运的马车吗?」

 

    兰青看她一眼。「过去看看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微笑点头,一块顺着人群而去。马车果然已备在那里,年轻貌美的红衣姑娘抢着上车。

 

    兰青看长平一身红衣,笑道:

 

    「想玩就上去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想了会儿,道:「兰青,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讨些好运来。」

 

    像以前那样吗?兰青目光不由得柔和起来。他见她还真的往马车钻去,暗自失笑。

 

    她这哪叫跟人抢着马车,明明懂得功夫,却不好意思用力推开其他姑娘,想要顺着姑娘们上马车又被挤出来,最后只落到站在马车角落的下场。

 

    这就是他教养十年的大妞吗?

 

    她对他蛮,但在平常个性却是很好,这一年相处,发现她七成有着以前的孩子影儿,剩下的三成长大了,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了。只是,她懂得人情,却不会去迎合,如同以往的关长远是个烂好人。

 

    马车启动了,兰青顺着人潮,负手跟了上去。有的小老百姓瞥到他满面疤痕,慌张避了开来;有的大胆多看他两眼,竟接着不受控制连连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不理会,迳自跟着马车走。他至今没有停练兰家妖功,大妞没阻止他,她就是这么一直看着他。

 

    有时,他为此感到心喜,又有时,他厌烦到巴不得挖出那双眼睛。

 

    「不知这回又有多少佳偶因此成了?」有老头子在跟旁人闲聊。

 

    兰青漫不经心地听着,目光落在长平身上。那傻丫头兴匆匆自宝贝袋里抽出空袋,就等着接花朵。

 

    被挤成那样,还能玩得开心,这就是大妞吧。

 

    他嘴角不自觉抹上笑。

 

    「去年丢花的,嘿,都生男丁了啊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的笑容微地一顿,终于注意到丢花的,都是年轻或壮年的男子。

 

    「郎有意妹有情,当然会去接这花。前年有个少年丢错花,最后还不是甜蜜蜜成亲去,说起来咱们城里的姻缘天定马车可是其它城镇比不上的。」那老人沾沾自喜道。

 

    一双美丽的墨眉拢起,兰青瞧向车上。那傻妞还在等着接花呢,有人丢花,她举高想接,但旁边的姑娘推开她,一个青年丢花丢得高些,大妞眼一亮,轻跳起来想接住。

 

    兰青面色微沉,脚尖踢起一小石块到手上,掌力再一弹出,直接打飞那将要落入大妞袋里的花。

 

    黑夜里,大妞的眼力没那么好,明知有东西正好击中小花,她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误击小花。

 

    她不死心,又积极向上,准备拦截其它小花。

 

    他神色冷淡,再踢石块直接打偏小花。

 

    长平一头雾水,东张西望,看看是不是天空掉什么东西下来,接着她确定没有妨碍了,又微笑地准备接花。

 

    兰青一路尾随,一路打掉她快抢到的小花。车上的大妞愈来愈觉得不对劲,往兰青这头看上一眼,兰青一脸自然,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

 

    马车到了终点,她的袋子空空,一朵好运红花都没有,她翻身跃下马车,注意到一车的姑娘全有了花。

 

    这可不好,她希望兰青今年有好运,无论如何得拿到一朵,终点有名青年手里还有花,本想硬着头皮跟他要,但身后一句——

 

    「大妞,走了。」

 

    长平迟疑一会儿,有点发恼,见兰青要走了,她只好追上。

 

    「拿到花了吗?」兰青故意问道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她闷着气。

 

    兰青没等到她答,回头一看,她奔入巷里,他心里觉得古怪,徐步倒回巷口,她又跑出来腼腆地笑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今年一定好运!」

 

    他低目看向那一袋香花,再一微瞟,黑巷里树枝正光秃秃的。

 

    长平满面通红,硬塞到他手里。「好运一定到。」

 

    「好运一定到啊……」他跟着她重复,嘴角隐隐带笑。

 

    夜深人散,他俩回到暂居小屋。

 

    他们每到一处,为了看能不能适应当地,大妞会租上个小屋子,有时住个三、五天就离开;有时快一个月才离去。

 

    就算是当个无根浮萍也要懂得享受,大妞这么说着。

 

    他想,多半是今朝教她的,这傻丫头哪懂得享受,床只有一铺,她打着地铺睡,他就睡在床上。

 

    「天冷了呢。」他道,连外袍也不脱。

 

    「没关系。」她熄了烛火。「兰青你的伤虽好,但总得多养养身,不要睡地上,将来老了会很辛苦的。」

 

    「你还真成了小妈子。」一顿,他忽然笑出声:「就在这里住下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闻言惊喜。「兰青喜欢住这里吗?」

 

    「谈不上喜不喜欢,但这里跟你自幼成长的环境很像,不是吗?」

 

    「那……兰青,煮面赚钱吗?」她呐呐道:「我们手上钱不多了……」

 

    他闻言,眨了眨眼,连笑两声:

 

    「改明儿,你尝尝我煮的,要还能入口,靠此度日也未尝不可。」这么笨拙的姑娘……连说个谎也不会。她哪会没钱,她的宝贝袋里一直放着李今朝给她的金朝钱庄牌子,她只是想要让他真正定下来而已。

 

    黑暗里,他看见她万分的惊喜,那双眼亮得跟天上星星一样,几乎让他有一种错觉,大妞只要他,一生一世不会离开他。

 

    她有些兴奋,脱鞋上床。他目光掠开,倒在床上合上美目,任她替着他按摩头穴。

 

    这傻瓜,总以为日覆一日替他按摩,他就容易入睡了吗?他的头照疼,觉照样无法熟睡,她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?

 

    虽是这么想着,但他还是舍不得她这样熬下去,于是假装入睡。

 

    她还是多揉了一阵,才低声问着:「兰青,睡了吗?」

 

    他没有回应。

 

    呼吸微地交错,他感到她俯头盯着他看。她的呼吸有些凌乱,不知是对他着了迷,还是因为他决定将要一试平凡生活,她因而高兴到难以平复心情?

 

    他早就察觉,明明大妞有时看着他傻了眼,他都能感觉她呼吸急促一如那夜小野兽了,她却能自打巴掌,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

 

    她的额头轻轻碰触他的。

 

    他心一跳,直觉想着:不要!若在一年前,甚至半年前,大妞想要图谋一时快感,他满足她就是。

 

    可是现在……他不想大妞事后懊悔,不想大妞一生有了遗憾的亲热。她若遗憾了,两人间的生活必会产生变化。

 

    他……也开始变了么?开始融入现在平静的生活吗?

 

    「……」那声音极轻。

 

    若不是兰青习惯她说话的音调,真要听不出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。

 

    没受风寒也好,兰青好好睡。她哄着。

 

    接着,她下了床,在地上睡着,没多久就听得她呼吸均匀睡着了。

 

    兰青无声地翻身坐起,心跳尚快,难以抑平。甚至,他暗叫万幸,大妞没教他的媚香给迷了去。

 

    这样的生活就很好……他还能接受,所以,他不想破坏。纵然,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跟他生活的,是个叫大妞的年轻姑娘,而非过往那傻孩子,但……但……

 

    他看她果然蜷缩在地上睡熟了……真是傻丫头,有他在,她居然能睡得这么熟……

 

    他呢?有她在,他依旧无法熟睡啊。摆脱了江湖、摆脱了仇恨,只有大妞,为什么他还是无法熟睡?

 

    一如往昔,他一夜未眠,看着她的睡容,忍着额间阵阵抽搐,平静地等着日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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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「老板,两碗汤面。」有人喊着,目光直落在那煮面的老板。

 

    那老板的外貌无法计算真实岁数,但城里的人总猜,该有三十以上。他面貌本是姣好,但布满肉疤,看起来吓人,一开始没什么人来,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坐在摊上偶尔帮着忙。

 

    久了,有人大胆,来尝鲜了,发现这面一点也不突出,可是,老板很突出。

 

    因为,老板一看吓人,二看还不错,三看竟然入了迷,哪来的这种长相?明明是有疤的,为什么这老板眼角眉梢都是动人到让人脚软的丰采?

 

    这……简直惊动了城里媒婆,先后走进面摊问个详细,甚至有人假借送青菜之名,硬是挤进那小屋,探着老板的底。

 

    这老板还带个拖油瓶,十八、九岁的老实姑娘,相貌实实,没有什么出采的地方,要绣花也不会,成天就在面摊帮忙;他俩都不是多话的主儿,没生意时,她就坐在那儿背着书,也不知去玩。

 

    有媒婆打听他俩的关系,侄女、养女、远亲什么都听过,让媒婆一头雾水,这对主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啊?

 

    直到那天——

 

    「长平姑娘,你年纪多大了?」

 

    「快二十了。」长平敬老尊贤,有问必答。

 

    「都二十啦!」那媒婆笑得花枝乱颤。「那你也不小了。瞧,以前都让你的……呃,远亲叔叔给搞到眼花撩乱,一时忘了你。来,你说说,你爱哪种小子,保证快快把你嫁出去,要不,你年纪大了就轮到人家来挑你了。」。

 

    正在煮面的兰青微地一顿,往她俩看去。

 

    长平认真答着:「我还没想过。」

 

    「没想过?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想?你不想,我替你想吧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大妞,吃面。」

 

    长平过去接过那三人份的大碗,对着媒婆道:

 

    「我饿了,婆婆可以继续讲。」

 

    媒婆面皮一抽,抱怨:「我哪这么老……」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不惹人爱?以后婆媳肯定出问题。

 

    长平吃了一口面,面露古怪。这面有点硬,甚至还有点生……她看兰青一眼,兰青心不在焉洗着菜,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面,面汤里的猪肉有点生血,她咬了一口,咬不断,索性囫圆吞枣。

 

    兰青煮什么她都吃。

 

    她望着兰青的背影。他煮面时,长发总是束起,黑溜溜的,穿的也是普通衣物,却掩不住他的出色光彩。

 

    「怎样?张大富这孩子很不错……」媒婆不死心地说着。

 

    兰青忽地放下青菜,头也不回地说着:

 

    「媒婆你找别人吧,她有主儿了。」

 

    「有主?谁?」

 

    「不就在你面前吗?」

 

    长平傻眼。

 

    「谁啊?」媒婆莫名其妙。

 

    「我啊。」

 

    媒婆也傻眼了。她不只傻眼,简直是整个僵住。谈了这姓兰的大半年媒,搞了半天早成亲了?

 

    等媒婆傻愣愣地离开后,兰青头也不抬地说:「这样省事多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兰青转过身,见她默默吃着面。她还真是逆来顺受,他说什么她就照做。

 

    「你……」他目光掠开,掩饰恼怒。「你就这么听话吗?你没有喜欢的人吗?」这样说来,她年纪也不小了,他一直没有注意她什么心上人之类的男人。

 

    他以为,她的眼里只有他,她的生活里只有傅临春跟公孙纸这两个老男人,了不起加个江无浪……那江无浪面皮年轻,可惜年岁太老也过油,压根不合适大妞这没心眼儿的姑娘。

 

    「我还没想过。」她照实答着。

 

    没想过不代表不会去想。这平静日子再过下去,她迟早会想……

 

    正当兰青这么想的同时,听见长平又说道:

 

    「现在,我只想跟兰青一块生活,其余也不想。」

 

    兰青闻言,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,接着,他又皱眉。「以后呢?」

 

    「以后?」

 

    他瞟她一眼。「原来你做事是没计画的?」

 

    长平又老老实实说着:「我没想过那么远。」

 

    「那么远?也不算远了……这面不好吃?」

 

    长平心一跳,兰青煮面才多久,他一定没信心,她得培养兰青的信心,于是埋首继续吃着半生不熟的面。她趁空答着:「好吃。十几年后的事,我先想了也没有用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眨眨眼。十几年后的事?这丫头在想什么?难道她在想,十几年后就可以回云家庄,然后再谋下一步?而这十几年将跟他在这种小地方生活?

 

    怎么这么傻……他又转过身,嘴角扬笑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,去买点碎绞肉回来。晚上蒸包子吃,你做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她眉目带着满足,自摊前小碗拿出一串铜钱,往猪肉摊走去。

 

    猪肉摊在斜对街几栋房外,当长平买回猪肉时,白衣骑士迎面而来,他身有云家庄数字公子的令牌,她却没有抬头看,那骑士也没有斜眼注视她,两人就这样交错过去。

 

    「喂!这什么面?」刚坐下吃面的汉子啐了声,吐了出来。

 

    长平见状,快步越街回面摊。

 

    那白衣骑士虽未勒马而停,但马速奇慢,他一双眼先落在那汉子,确认只是个来闹场不成气候的地痞流氓后,又迅速看向摊主子。

 

    摊主子正淡淡看向那地痞流氓。

 

    「你那什么眼神!」那汉子骂着。摊主儿动也不动,只是拿那双眼看着他。

 

    看着看着,汉子脸红了。这真是见鬼了,那丑八怪的眼儿竟能让他心痒,他一怒,冲到兰青面前。

 

    那白衣骑子表面只是当看戏一般,但心里已是暗叫不妙。兰青那媚眼分明已透死人光彩,是啊!江湖史上那个报复心奇重的兰家家主,怎会甘于平淡的生活?

 

    当他见到那汉子要挥拳时,兰青手指动了动,他心一凉,不知该不该将这样的事情记入江湖册,紧跟着,拳头落下时,长平已闪到兰青面前,硬挨了那一拳。

 

    白衣骑士痛缩一下。他亲眼目睹兰家家主从头到尾都捕捉到长平的动作,却没有任何阻止……

 

    那汉子愣了下,长平摸摸有些发疼的脸颊,她不说话,到砧板上拿起菜刀,再来到汉子面前,两只手用力高举,直接砍入桌面。

 

    兰青瞟着她。

 

    汉子瞪大眼。

 

    「就这样。」她道:「付面钱。」

 

    「你、你以为……」那汉子恼羞成怒,又要赏她一巴掌。忽地,桌面垮了,那菜刀转了个弯,硬生生地砍入汉子靴前的地面。

 

    那汉子吓了一跳,直觉看向这对男女。摊主儿掌心罩住怀里人儿的颊面,摆明是要代她挨掌,并没有攻击他的迹象。

 

    汉子又看看那菜刀,东张西望……忽然对上那白衣骑士的眼儿,心一跳,怀疑是江湖人搞的鬼。

 

    他狼狈地想逃离现场,又听得那姑娘说道:「还没付面钱。」

 

    「黑店哪你!」他又偷瞄那观望的白衣骑士,不甘心地把面吃光光,才自认划算地丢钱逃离。

 

    兰青见状,弯腰拔起那菜刀,瞥她一眼。她颊面红肿,可是仗着皮粗肉厚,似乎也不会太疼的样子。

 

    「你哪学来的?」

 

    「我跟无浪在外地吃饭时,看过有人不付钱,老板娘就那么应付。」她忙着收拾桌椅。

 

    「是么?你过来。」兰青等她来到面前,伸手轻触她的脸颊。「你挡在我面前做什么?怕我杀了他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不会动手。」

 

    「不会动手?」他笑:「那你挡着我做什么?我是个男人,挨个拳头也不伤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沉默一会儿,道:

 

    「以前,总是兰青保护我。我记得,曾有狗咬上我,我也不知逃跑,是兰青又急又怒地杀了那狗。现在,该轮到我来保护兰青。」

 

    兰青闻言一怔,目光霎时柔软。他轻声喃着:

 

    「你记忆力未免太好了点。」

 

    「今今也这么说。但我想,我能够记住那些美好的事,其实是我的幸运。」

 

    「是么……你也记得许多不愉快的事吧。」

 

    她点头。「都记得。我记得兰青带我夜逃的那一夜所有发生的事情,」她不理他微地一震。「我也记得那夜逃之后,兰青耗费多少心力护我周全;我记得那野狗咬我的疼,也记得兰青之后带我上医馆看大夫,哄我好几天。这些不愉快之后,总是有着兰青待我的好,我都记得清楚。」

 

    兰青—阵沉默。

 

    最后,他轻轻再拉过她的双手,轻抚过她充满伤疤的掌心,道:

 

    「你话真多。先拿碎绞肉回家准备包包子吧,一等傍晚我就关了店,回去再替你涂药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收拾一会儿,便离开面摊,兰青见面摊里没有客人,拿过一本书垂目看着,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那骑士。

 

    那骑士默默看着兰青,又移到砧板上的菜刀。他想,这个兰家家主始终是放不下长平,否则,这兰青大可明的动手,而非暗地运气移刀。

 

    骑士回到他暂居的客栈时,没有下马,直接跟掌柜地说:「结账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客人不是要连住三天吗?」

 

    「不了,我一住三天,江湖就会闻风而来采江湖八卦,还是算了吧,既然他连头也不抬,那就表示他已有意愿跟那傻瓜丫头一块平静生活,我还这城里一片清静,不是也挺好?」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那一年夏天,天气高温,家家户户实在受不了,长平租下的小屋子也闷得可以,兰青就在小院子搭了吊床,驱赶眼红的大妞回屋睡床上。

 

    她本来也想在小院子搭吊床,但被他一口否决。屋外虫子多,他睡屋外一来凉爽,二来若有人想进屋,也得先经过他眼皮下。一个笨姑娘睡外头,未免太危险。

 

    再者,大妞打地铺一、两年了,早该上床睡了。

 

    这一天,炙阳高照,兰青懒得开眼,懒洋洋地睡在吊床上,大妞就轻轻靠着吊床,默背着口诀。

 

    她还是个傻瓜,明明练功练不好,偏死脑筋地认为就算不混入江湖,只要练武功力到上乘,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,就不再丢关长远的面子。

 

    阅长远,这就是你女儿啊……

 

    兰青从没跟她说过,她的手怕是无法拿起目前世上所有的武器了,傅临春也不在,她只能凭着以前抄写下来的口诀重复练着,内功也天天下忘,他看在眼底,最多偶尔指点她的内功,不打算教她他毕生武学。

 

    她要学了,岂不成为第二个妖神兰青?

 

    他难以想像她显露媚态……他有点想笑,真的难以想像这傻瓜妞儿能有多少风情来迷惑人心。

 

    她边背着那个时时漏掉的口诀,边轻轻摇晃着吊床,让兰青睡得舒服。

 

    事实上,他也觉得今日心神颇为舒畅,有一种朦胧的沉睡感。他合目,让大妞陪在他身边。

 

    他不醒,大妞多半不会离开,为此,他感到欢喜,欢喜到就算有一天,她恨他想杀了他报仇,他也会心甘情愿地让她动手,只要她别让他在死前知道她的恨意,她要怎么杀他,他都无所谓了。

 

    吊床轻微的摇晃停住了,大妞似乎在吊床旁一直看着他。他也懒得张眼,就这么任着她看。

 

    这丫头爱看,就让她看个尽兴吧。

 

    下知过了多久,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沉入熟睡的状态,忽地,大妞俯近了。

 

    他发间被她插了什么,他也只是嘴角微扬着,任她胡作非为。

 

    呼吸有些交错,他鼻间有着浅浅的大妞气息。几年前在关家庄相遇时,她还像个半生不熟的孩子姑娘,这两年身上总算有点女孩家的香味,他想,那是她终于放松过日子的关系。

 

    他不担心,八成大妞又想哄他好眠。

 

    没一会儿,果然她的额头触着他的额面。

 

    他心里在微笑,想着:她就这么一招。她这小铁头,怕他老犯头痛症,想撞他又不敢撞,时常喜欢轻轻碰着他的前额。

 

    接着,他的唇瓣被小心地碰触着。

 

    他的思绪霎时停住。

 

    温温凉凉,彼此交错,极是短暂。大妞是温,他是凉,一时之间,他只觉得心头一跳,脑袋立时空白起来。

 

    怎会……她怎会……

 

    如果不是我喜欢的人,就算意乱情迷我也不要碰。

 

    兰青猛地屏息。那一夜这头小野兽笨拙啃他的记忆猛然回笼,流进他的心窝里,四肢百骸到处流窜着当日她乱啃的触感,那夜他只有错愕,如今那回忆竟令他异样敏感起来。

 

    他听见门咯的一声关上,大妞是去准备午饭了,他那卷长的睫毛一掀,拉下发间插物,是样式简单的碧玉簪。

 

    他注视良久,指腹轻轻抚过那簪子。

 

    傻姑娘,她以为簪子断了,再换新就行了吗?

 

    还是,她只认为他戴上好看才送的?

 

    他不愿去多想。对大妞,他不想去揣测,不想去怀疑,忽然间,门又打开了,他直觉插回簪子,合起目来。

 

    他合什么眼,躲避她什么啊……

 

    轻软的薄被轻轻覆在他身上,他额面又有温暖的手温,粗糙的掌心测着他的额。

 

    大妞这手……这嘴……怎么老是暖和的呢?

 

    当她的手又抽离他的额面时,他几乎要拉住她了。他想问,为什么她要……她要亲他?但,他的眼,不知何故,就是没有张开,直到门又合上了,他才缓缓张眸。

 

    他又拿下那碧玉簪凝视良久,嘴角下意识地轻扬,凉润的唇瓣轻轻碰触着这碧玉簪。

 

    这一天,他睡得极熟。

 

    然后,他得了一场风寒。

 

 第十五章

 

    好苦!

 

    兰青将最后一口药饮尽。

 

    长平满意地自腰间宽袋拿出一颗蜜饯送到他嘴边,当作奖赏。

 

    他看她一眼,唇线微启,任她送入嘴里。她的指腹轻轻擦他的唇瓣,他心一跳,目光掠开,又忽然拉住她的手。

 

    「你怎么不暖和了?」

 

    长平收起药碗,闻言,先是一愣,接着笑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受风寒了,身子在发热,当然觉得我凉了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吗……」他暗吁口气。

 

    她小心翼翼地弯身,细心将他微微汗湿的黑发撩到他身后。

 

    兰青看着她离自己极近,屏息不作声。

 

    她又笑:「兰青可以睡了。」

 

    「你真像老妈子。」他迟疑一会儿,顺着倒向床上,任着她替他盖被。她又朝他笑咪眯的,像哄孩子一样的哄他。「晚上你要不舒服,再叫我起床。」

 

    这丫头……还真的挺高兴他受寒的,是不?她完全不遮眼神,那满满宠溺的眼神,让他以为他是一个正被疼爱的孩子。

 

    大妞,真的也会照顾人了啊……

 

    「江无浪可曾生过病?」他脱口。

 

    「无浪身体应该跟我一样好。」

 

    「你对他倒是挺熟的。」

 

    她不知为何他提起无浪,顺着他的话题说:「他人好。」

 

    「人好到,若然有一天他生病了,你也会像照顾我一般去照顾他?」

 

    她呆了呆,又认真思索着,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这问题要怎么答。

 

    兰青目光挪开,淡淡地说:「我困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又看向她,见她抱着薄被往户外,他疑声问:「你去哪儿?」

 

    「现在天气热,还没入秋,我去院里睡吊床。」

 

    「外头蚊子多,你去睡什么?」他皱起眉。「睡……就睡地上吧。」兰青见她露出些许失望,不由得暗笑她还是个贪鲜的孩子。

 

    她十二岁才大开神智,今年才十九岁,说起来真正常人的生活她才过七年而已,这七年间她双肩沉重,一心想着他,拉着他出江湖,从来没有听过她的抱怨……十九岁的少女,不是该如华初雪那样态意放纵么?

 

    她熄了烛火,在床边打了地铺睡着。兰青轻轻抚着嘴,白天那吻到底是真是假……他心思微乱,这小闷葫芦,到底打着什么心思?

 

    「兰青怎么不睡?」

 

    黑暗里,传来她的询问,他随口道:「你这小小医术跟小时一模一样,一点进展也没有,都是苦得要命。你都花时间在学武上么?」

 

    「嗯,学武有用,我没再学医了。」

 

    那样的武叫有用?只怕学五十年都还败坏傅临春的名声。他思绪停一会儿,她没再学医,竟然还能将十年前的药抓得神准,这……

 

    他又听见她呼吸陷入睡眠,酸涩的心怜情绪竟然浮出台面。他早注意到了,有他在,她总是睡得快又熟,可以想见过去那几年她为了学武,牺牲多少睡眠,背负多少担忧……

 

    大妞别伯,他会一直在。这句话,到口他又住嘴了。

 

    他合上眼,风寒令他疲倦,正想入睡,忽听着咯的一声。

 

    顿时,他的美目,冷冷地张开来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院子里的门被打开了。

 

    兰青无声地下床,弯身抱起大妞。

 

    大妞被惊动,轻轻掀眸,一闻到他身上的气味,以为只是像平常那样兰青就在身边,没有察觉她自己正被抱着,于是,她又闭眼睡着了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这个笨丫头、这个傻丫头!如果是旁人呢?如果只有她一人住呢?兰青真无法想像,没有他在的那五年,她是怎么自保的?他带恼地抿起嘴,小心将她放上床上,而后他跟着上了床,就躺在外侧。

 

    接着,屋子大门被打开了。

 

    兰青一听脚步声,就知此人只是普通小偷。

 

    这座城马马虎虎,悬赏告示的江湖人少得可怜,就是小偷多了点,连这种破屋都偷,这偷儿的眼该挖了出来才是。

 

    那小偷,小心翼翼地摸索着,但还是笨拙地踢到铁盆。铁盆滚了一圈,惊动了大妞,她立即张眼。

 

    兰青假装被惊动,顺势往床的内侧翻了个身,压住大妞的手。暗暗的夜色里,她的眼张得极大。

 

    兰青微微一笑,这傻丫头了解情况了吗?没有他在旁看着她,可不行呢。

 

    背后那偷儿一直在搜索。兰青不放在心上,大妞也听见那声音,皱起浓眉,忽然间,她挣脱他的力道,用力抱住兰青。

 

    兰青一愣。大妞不是又被他身上的香气迷惑了吧?

 

    她翻过他身体,他心跳暂停,一时无法反应,这丫头要说野蛮也是很蛮的,白天才个吻儿,晚上就要硬上?他……是要顺着她么?大妞意志力坚强他是看在眼里的,不是她不喜欢的人儿,她绝不碰的,所以、所以他

 

    他心思还没走完呢,大妞就自他身上翻了过去,躺在外头。

 

    他根本没来得及回神,又见大妞用力抱住他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他呼吸有些紊乱,任她紧紧抱着。她在干什么?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勉强定心,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贼儿。

 

    是啊,是啊,有贼在屋里,他在想什么?大妞她这是在……保护他?这傻丫头!这傻丫头!想要凡事挡在他面前保着他护着他吗?这样一心一意对他……

 

    黑暗里,她的眼儿亮晶晶,带着坚韧的眼神,坚韧到少了一般姑娘的柔弱,但他就是要这样的大妞。他不怕那夜贼看得见,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,她微地一愣,拼命使眼色。

 

    这眉眼,有点刚硬,可是,他就是喜欢。他不要别的眼儿看着他,只要这双眼看着他就够,他的指腹又抚上她的嘴,这嘴以前不会开口说话,也不会咧嘴大笑,每次她被今朝逗笑时,总是嘴巴上扬,与其说是秀气,不如说她性子本就不是大起大落……

 

    不是大起大落才好,他不要她跟他一样反覆无常,他就要她平平稳稳的,认了,一个人就永远不再变。

 

    这傻妞儿,照说清醒后,该是聪明一流,怎么还这么傻?关长远的孩儿,真有这么糟?

 

    他又想起公孙纸教她的医术……她武功学不好,却背得起那些医书,连十年前下过的药,她竟然记得一清二楚,如果她去学医……他心一跳,不愿她出色、不愿她离开他,这心理岂不是跟当年一模一样?

 

    她忽地咬住他停在她唇间的指头,他心头又是一阵远跳,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不是在搞暧昧氛围,而是嫌他弄痒她。

 

    他目光越过她,那贼儿找不到好东西偷,居然翻出衣箱里的衣物来,衣箱里的衣物多半是大妞的。

 

    他眼一眯,见那贼儿抓出她的贴身衣裤凑近鼻间闻了起来。他心里无由来一阵大火烧着,明知那贼儿眼力差看不出什么东西,但被脏东西摸过的衣物怎能再穿上?

 

    长平察觉他的身躯猛地紧绷,连忙加重力道搂住他。

 

    兰青看那贼厮丢了长平衣物,又在衣箱里乱抓,抓起他沾染媚香的长衫凑着闻,这一闻,那贼厮有些异样。

 

    兰青见他望过来,打起屋子女主人的主意,美目掠过冷意,他用力抽出大妞嘴里的手指,滑到她的宽袋里摸了粒蜜饯,用力一弹,屋门吱的一声,缓缓大开了。

 

    那贼吓了一跳。兰青又拿了她几颗果子,分别击向地上大妞的衣物、贼人手里的衣物,让那偷贼感觉有东西飘到他身上,他一个大惊往后退,兰青再击出最后一颗,让悬空的粗绳明显滑过贼儿的脖子,有着明显的吊感。

 

    那贼吓得大叫一声,兰青这才懒洋洋开口:

 

    「娘子,这屋里那鬼是不是又作怪了?」

 

    长平不知发生何事,但还是应声:「又是鬼作怪。」一顿,她又补一句:「要不要再请道长来?」

 

    「啊啊!鬼啊!鬼啊!」那贼没细想吓得逃出门外,来到院里,跌了好几跤,最后是滚出去的。

 

    长平立即下床,摸黑去关上破门。

 

    「这里的贼,好像不少。」她有点苦恼。

 

    「是啊。」他答着:「你的武功真是好到连他入门都不知情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听了脸红,低声道:「我会再用功的。」

 

    用什么功?她根本不适合江湖、不适合练武,不要练!不准练了!他心里这么想着。

 

    长平又要倒回地铺,兰青忽道:「你,上床吧。」

 

    她愣了下。

 

    「你不想跟我睡么?」

 

    她闻言,面色略喜。「可以吗?」

 

    「你想做什么,当然都可以。」他意有所指,目光自她面上挪开,他眼底波光流转,带着隐约醉人的光彩。

 

    长平咬咬嘴,有点孩子气地爬上床。「兰青,我要睡外侧吗?」

 

    「不,睡里头,夜里贼多。」他直觉答着,然后暗地失笑。不想她有半点损伤,有事他顶外头,这样的心情又回来了吗?

 

    长平看不见,乱摸一通,听见他闷哼一声,她赶紧放手。「对不起……我看不见。」她干脆爬过他的身体。

 

    「你这傻瓜,老是粗手粗脚,一点情趣也不懂。」

 

    情趣?长平不大懂,但她心里仍是高兴。「兰青,你别担心,我身体壮得跟牛一样,不会被你感染的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啊,你岂止壮得跟牛一样,身上连点女孩香味也没有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女孩香味跟壮牛间有什么深奥的关系,她也不懂,但她想,这不是太重要的话题,她乖乖躺在床的内侧,兰青就在身边,她不只心安,并且感到喜悦。

 

    她感觉到兰青目光移到外侧,不愿往她这里望来,她一点也不在意。慢慢来,她什么都没有,她有的就是一辈子,拿一辈子跟兰青耗,她心里很甘愿。

 

   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媚香,现在她已习惯,她朝他凑了过去,轻轻偎着他睡,兰青竟然没有排斥。

 

    她大喜,过了一会儿,她又觉得不对劲,空气里似乎有着紧绷的弦……出自兰青的吗?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嗯?」

 

    她伸出手,摸上他的额头,他额面忽冷忽热。她心一惊,立即要起身,才起到一半,就被兰青拉住。

 

    那手,也是又冷又热的。

 

    「你去哪儿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,你的体温不太对劲,我要点烛火再替你把一次脉。」她有点着急。

 

    「睡下!没事!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!」

 

    那声音,像是呼吸有些急促、有些沙哑……再加一点期待?长平不知自己是否误会,她躺下后,又问:「我真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吗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当然可以。」

 

    那声音略低,几乎是气音,兰青在紧张什么?长平侧躺,道:「兰青,你转向我。」

 

    那温暖的气息扑面,长平轻轻环住兰青,轻声道:「兰青,好好睡。我就在这儿。」语毕,额面轻轻触他又冷又热的额面。

 

    「……好好睡?」他声音粗哑。

 

    兰青身有芳香,口鼻更是带着异样的香气,这是兰家家主练功所致。长平虽已习惯,但此时也不由得一惊。兰青口鼻香气极重,又带着热气,比往常更甚,她摸到他的腕间,静心把脉。

 

    她眼底有点迷惘。

 

    「看不出来么?」

 

    「我所学不多……」她有点沮丧。学武学不好,连看个病都没法对兰青有帮助。「纸伯伯誊的本子,当年我只记过风寒……你……」

 

    「那本子呢?」

 

    「一直收在衣箱里。」

 

    「没再看过?」

 

    「没再看了。」她又轻轻碰着他的脸颊,还在烫着。

 

    「你记忆方好得出奇……想治我现在这病么?」

 

    「当然想!兰青,我去找大夫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「要治好我病,你就抱紧我。」

 

    长平依言抱紧他。

 

    「……再紧些。」

 

    她用尽所有力量抱着兰青。这感觉,像在抱火炉,但她一点也不害怕,只要兰青快快好,换她受风寒也没有关系。

 

    猛然间,她也被紧紧回搂住,差点喘不过气来。

 

    「你这蠢丫头,你这傻丫头!」兰青咬牙切齿地骂着。要她上床,她却搞这种家家酒。

 

    不是喜欢他吗?那就碰他啊!她在搞什么?若是往日,男有意、女入了迷,一拍即合共赴巫山云雨,何必、何必……

 

    他咬着牙,又把怀里的人儿再搂紧些。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事,但他一点也不讨厌大妞爱上他,甚至,大妞有这意思,他先是错愕而后……而后……他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欢喜,只盼她能开口说白、只盼她能在行动上证旧力。

 

    她是个认真的傻妞儿,如果愿主动索讨男女之欢,那就是对他一心一意了——他是这么想着的。可现在……他既是咬牙切齿又是暗声叹息。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

 

    他垂下眼,轻轻吻上她的发顶。

 

    这吻,太轻浅,她没有感觉到,但却是兰青倾注怜惜的一吻。他谁也不要,只要余生有大妞,只要大妞就这么一心一意喜欢着他,他可以什么都不要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改明儿你去把公孙纸留给你的医本好好学,武功可以慢慢学,不急。」他不情愿地说着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

 

    「为了我,你也不肯么?这几年我身子干耗,难保将来老了不会百病杂生,你不想保护我到死么?」

 

    他感觉怀里的人儿震了下。他心跳微地加快,明明只是一会儿的功夫,他却觉得过好久,才听得她道:

 

    「嗯,我努力学,兰青,你靠我就好了!」她又抱紧些,不让这么容易生病的兰青从她指尖溜走。

 

    兰青闻言乍喜,闭上发热美目。大妞愿放弃关家名声,将他摆第一,这傻妞、这傻妞……他满心欢喜满心激动,巴不得此时此刻一口生吞这傻妞。他信她,他已经信她了,大妞不会恨他不会怨他……他真的已信了她。

 

    他轻轻吻了又吻,她一点发香也没有,他恋恋不舍连吻着,吻着吻着,他察觉她平稳的呼吸声……

 

    「……」他满心的激动及被挑起的情欲,刹那被泼了冷水。

 

    他沉默良久,而后失笑,把怀里这个笨拙又傻气的妞儿抱紧,跟着合目,一块沉入美梦里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哗啦啦,有人破水而出。

 

    兰青神色自若地在岸边烤肉,美目瞥去,那个傻妞一身湿透,甩动长发,晶莹水珠飞溅,湿答答的薄衫黏在身上,白色肚兜若隐若现,两只细白臂膀裸露……他眸色古怪,迅速转开,面上起了薄薄热气。

 

    他暗咒一声。知道这样的热气并非来自暖阳。

 

    「兰青!」

 

    他抿抿嘴,深吸口气。「容易着凉,去换衣服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她走到树后换衣去。

 

    兰青没敢抬起眼,继续烤着兔肉。自那天她小小一吻……压根不算吻的碰触后,至今也有两个多月,她却连下一步动作都没有。

 

    他发恼又心焦。那天难道是他错觉?不,不是错觉!如果没让他发现她这个心思也就罢,但,现在他有了期待,就不要让他一场空。

 

    就算他不曾以真心爱过人,但,他自十三岁起便懂得男女情事。喜欢一个人,不是该占有他吗?

 

    还是,这个傻妞后侮了?

 

    他该不该推她一把?这思绪才停在心里不到片刻,就被他否决去了。色诱大妞,是现在他绝不愿做的事。

 

    他与大妞,在城里定居后,他会定时带她在城外四处走走,与其说他被平静日子闷坏,不如说,其实他只是想跟大妞单独相处,不必受城里那些碎嘴的百姓打扰。

 

    有一次他们找到河边这隐秘之处,三不五时就来这里烤肉。也正因如此,他才得知原来大妞会有一身好泳技,全因当年她被拖下水,为了克服恐惧,傅临春亲自教她泅水,直到现在,她还是不喜欢泅水,但为了不再让这个弱点害到自己,她只要到河边就会游上一回……这大妞多顽固啊。

 

    所以,她只要爱上他了,这顽固会令她持续下去的,一定会的……

 

    长平自树后转了出来,嘴角翘起。「我好饿。」

 

    兰青见她长发微湿,身上已换上干净的衣物。他递给她肉串,她细长的眼睛都笑了起来。

 

    「大妞几岁了?」他状似随口问着。

 

    「要二十一了。」她尝一口,露出满足的表情,她拿出篮子里带的一小壶酒,就口饮着。

 

    兰青张口欲言。大妞饮酒的豪迈劲,准是学今朝的,这姑娘,什么不好学,净学李今朝的坏处。

 

    「你喜欢这城里哪儿吗?」

 

    她想了下,摇摇头。「好像没有。」

 

    「没有?我瞧你住得挺开心的。」

 

    她闻言,笑得确实很开心。只是,她很少露齿大笑,偶尔让人有错觉,她没有什么开怀的事。

 

    但,她是他的大妞,所以,他一直很清楚这几年她过得快乐,因为有他。

 

    终于,他忍不住,伸出细长的手指代她拢好衣领,遮住她若隐若现的春光。

 

    她先是一愣,而后对他报以微笑。

 

    「有没有喜欢的人啊?」他神色极力自然。

 

    「有啊,兰青跟今今啊。」吃饱喝足,她懒洋洋倒卧在草野上,想偷眯一会儿,再让兰青指点,看看她拳脚功夫有没有进展。学医也不能忘了学武,至少,不能再退步。

 

    「我是指,你心爱的人。你不是曾说,如果你有心爱的人儿,那让你身落万丈悬崖也是心甘情愿?」

 

    她快睡着的神智被拉回,有点迷糊,但仍是应了一声: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这个人出现了么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她不答,合上眼,睡觉去。

 

    兰青捕捉到她刹那的腼腆,心里一跳,自己面皮居然也微热起来。

 

    他收拾烤肉架子,躺到她身侧的草地上。秋末风大,他前两天不小心又受了风寒,躺在床上任她把脉,照例黄连多了些,他却是嘴苦心甘,这姑娘要是学医绝对比练功有出息。

 

    因此,今日他欣然接受她的叮咛,穿了件外袍保暖。

 

    「有喜欢的人啊……那我可怎么办?」他试探地问。

 

    长平立即转向他。「兰青是我最重要的人,我们一块的。」

 

    就这样吗?兰青心里百味杂陈,那么,那天的吻是她捱不住他的媚态?

 

    有时,他会想何必太计较?他不是没有经验,要击溃大妞那道墙对他来说也容易,只是他想……想她出自真心的主动,想她心甘情愿地碰触他。

 

    他的一生之中,所经历的男男女女,不是为兰绯传出的阴阳邪功而强压他在地,就是被他的媚态所惑,哪一次他不是随遇而安,自其中图谋最大的肉体快乐?唯有这一次……唯有这一次,就算大妞笨拙,无法为他带来肉体快乐也没关系,他就是想要她主动……

 

    他见大妞试探地伸出手,他下意识地屏息,接着,她环上他的腰身,偎进他怀里,一如她小时候。

 

    然后呢?快点啊!快点啊!他等着。

 

    「大妞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,家里的床太小了,我又长大了,能这样抱着睡真难得。」她心满意足地叹息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兰青咬咬牙。她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纵,大妞这傻瓜到底在想什么?

 

    她还真的舒服到合眼想眯一下!这段时日他反反覆覆揣想,一会儿喜一会儿又怒,等着她说清楚,偏那一天是夏日错觉般,只在他恍惚的记忆里出现这么—次。

 

    他低头一看,她睡倒在他怀里,嘴角还小小扬着,似乎在作着美梦。他轻轻拂过她的刘海。

 

    幼年大妞的长相,他还是记不清楚,只能从现在的大妞,去捕捉她过去的影子。

 

    可爱的大妞,倔气的大妞:永远守在他身边的大妞……他轻轻倾前,想要吻上她的嘴,心一跳,及时撇开目标,改亲她的额面。

 

    他凝视着她的容貌半天,才跟着闭目养神。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他忽然察觉有人定定注视着自己。他心思一顿,大妞醒来了吗?

 

    当他感到呼吸再度交错时,他心神不住荡着,就盼着她这一刻。

 

    「兰青……」

 

    那声音极低,如果不是他正全神贯注她的举动,又怎会听出那简单二字下的满满疼惜?

 

    紧跟着,她的额面轻轻碰触他的前额,却不见她再度偷吻。

 

    他心跳极快,耐心等着,等到她要起身了,他心里大怒,拖住大妞,翻身压住她。

 

    他张眼对上大妞吃惊的表情。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

 

    「若是意乱情迷才愿碰,若是意乱情迷,坠落万丈深崖也心甘情愿,嗯?大妞,你这傻不楞登的姑娘,难道不知要去抢吗?你连个吻都不懂,以为嘴皮碰一碰就是吻了吗?那晚你像头小野兽的作风就不会再来一次吗?」

 

    长平一头雾水,而后听到他说「嘴皮碰一碰」,蓦地脸红起来。

 

    兰青见她如此,就知那天绝不是自己的错觉,他心里狂喜,多日来的紧绷终于一松,摊软在草地上。

 

    「说话啊。」

 

    「兰青,我不想一口吃掉你。」她老实道:「那天晚上感觉真差,明知吃掉兰青我会痛快,但我心里很痛苦。兰青不该遭此对待,我想珍惜兰青。所以、所以……」

 

    「……珍惜我?你……真的喜欢我?用姑娘喜欢情郎的那种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兰青瞥向她,细细搜寻她每一细微表情。老实的大妞,可爱的大妞,这么不扭捏的大妞……他眉目显露温柔欢愉,敛起几分媚态。

 

    「怎么不敢跟我说呢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我想要等我学会珍惜兰青的方式后再说。」

 

    「大妞,那你喜欢我多久了?」他喜欢大妞谈他看他,再多说一点再多看一点。

 

    「不知道。」

 

    他一怔,又问:「你不肯说?」

 

    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」她坦白道。

 

    他眨眨眼。要从她嘴里挖出一些讨人欢喜的话,还真是……

 

    「你这妞儿,连个珍惜都不懂。你好好学吧,要是比你练功还差劲,你就真要重活了……」他沙哑说到一半,微微笑道:「无妨,我让你试吧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试?」

 

    他扬眉:「你嘴里心里喜欢着我,又想珍惜我,但你始终不敢有动作,又怎么谈珍惜呢?」

 

    「那……兰青,我该怎么做?」

 

    「这种事还用问我么?」

 

    这话表面听起来有点不耐烦,嫌她的蠢笨,可是长平看见兰青神色似乎很轻松很愉快……试?她迟疑一会儿,撑起上半身。

 

    兰青瞟她一眼,她脸色微红,俯下头轻轻碰着他的嘴后,又要退离。

 

    「再来一次。」兰青动也不动,轻声道。

 

    这真像在习武,她想着,以前在云家庄师父不会盯着她反覆练武,但其他师兄弟会。她再亲一下,亲了又亲,每次都小小力地印上他的嘴。

 

    「就这样么?这跟小孩子亲大人有什么不同?」

 

    长平闻书,有点恼了。

 

    她躺平要闭上眼睡觉,又听兰青道:

 

    「这种珍惜的滋味你自个儿磨上十年怕也不会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听出他语气有遗憾,她还来不及说她可以努力再学,就感觉阴影自他的方向拢来,她暗自吃惊,一张开眼眸,就看见轻压在她身上的兰青。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

 

    「要我教你么?」

 

    长平有点傻眼,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美眸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想要我教你么?」他又重复柔声问着。

 

    「……嗯。」她看见兰青明显的欢喜。洋溢着欢喜的眉目、欢喜的鼻唇,就连他面上交错的疤痕似乎也在欢喜着。即使是这些年,兰青身上多少还有些江湖杀气,但此刻,她只觉兰青无比的快乐,那些江湖味儿几乎都消失了。

 

    他美目噙笑,俯下头,覆上她的嘴皮,吻入她的唇舌。

 

    跟她主动亲兰青的吻法完全不同。

 

    兰青湿软的舌尖下时轻探,深深浅浅,胶合的唇瓣离了又吻,唇瓣转湿,彼此交融。

 

    兰青又吻上她的眉心,吻着她的眼、她的颊面,再吻回她的唇舌间,轻浅地交缠着,不住地探索着,将她情潮一点一滴勾勒出来……到最后她只觉得意乱情迷,却没有半点当日的痛苦。

 

    「……兰青……这样吻你……就是珍惜你吗……」她气息不稳地低问。与那天感觉大不相同,那天她只想一口吞了兰青,体内燥热到只想暴力相向,想掠夺烧尽兰青的一切,现在不一样,她满心只想怜惜着兰青,想一直吻着兰青直到天涯海角也不生厌。

 

    以前,曾有人这样温柔地吻过兰青吗?如果没有,那她以后就这样珍惜着兰青,疼着兰青,弥补兰青以前都没有的。

 

    兰青仿佛读到她眼底想法,沙哑道:

 

    「以后,我就要你这样吻着我,疼惜着我,可别再像以前以为嘴皮子碰碰就是珍惜了。」他微微笑着,额间抵着她的额,鼻间是她的呼吸气息,他喜欢这样亲密的呼吸交错。

 

    她轻轻扬起手,替他撩过长发至耳后,指尖顺着滑向他湿润的美丽嘴唇。「兰青……那,你现在也在珍惜我了?」

 

    兰青一怔,随即哈哈一笑。蓦地,他笑声中断,拉起大妞,拾起她的湿衣,道:「有人来。」他一脚踢翻烤肉的土堆,托住大妞掠上树。

 

    「噤声。」兰青道。

 

    浓密的茂叶遮住他们坐在树上的身影。长平看他一眼,再望向左边紧扣她肩头,不让她稍稍远离的五指,她嘴角有点上翘了。

 

    路过的几人,都是江湖人,个个骑着骏马,在附近停了下来。

 

    「这地方,真不错。」有人如此说道。

 

    是不错,可惜教一些人给发现了,兰青也不以为意。他跟大妞还年轻,也不是不能再找其它山川美景。思及此,他先是怔于自己的思绪,接着,又是爽快地笑着。

 

    他转头看大妞,她本来在看那些江湖人,察觉他的视线后,她抬眼朝他微笑,再替他撩开长发。

 

    那样的微笑,渗进他心里,令他心头发软。

 

    「咱们还得赶路呢,那兰家家主这几年真是越发的胡闹,简直玩咱们玩得团团转!」

 

    「总比几年前好。」其中一名江湖人道:「前几年的兰家家主简直是见人开刀,我真怕……真怕……近年的兰家家主虽是令人头痛,但至少不会见人就杀。难道真如江湖所传说,现任家主早已不是妖神兰青?不可能啊,兰家最后血脉只剩那贱人啊,还是说,兰家另有私生子?」

 

    兰青美目轻眯,认出那名江湖人正是当年入关家庄求助者。关长远是个烂好人,当年居然愿意义助这种人,他成为兰家之主后曾大肆杀了那些受关长远帮助,到头却为鸳鸯剑抢破头的江湖人,没想到还漏掉一名。

 

    「哼,这次看他再玩什么把戏?」

 

    「这次盟主之宴华家庄的数字公子也会到场,咱们也得小心,那女八公子是前两年递补上去的,听说是华家庄养的血案遗孤,难怪老是在追查近年有没有人因江湖血案发疯的例子!现在在江湖的,都是些疯子!」

 

    几人再交谈几句江湖事,例如春香公子如何、云家庄又是如何挥霍等等,聊了一阵后就策马离去。

 

    直到马蹄声都远去了,兰青才拉着她,飞身落地。

 

    他斜睨她一眼,知她心里正为得知李今朝的消息而感到高兴,他微微一笑:「回家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嗯,回家吧。」

 

    他朝她伸出手,柔声问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不怕我再回江湖吗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真想回去,那我一块回去。」她握住他的手。

 

    「是么……你这蛮牛,嘴里说的是一套,想做时还不是蛮干么?」他笑着,替她拍开满身的草絮,与她一块慢步走回系马之处。

 

    两人并肩走着。他拉着她,也没转头看她。

 

    「大妞?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我要停止练功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这声音有点高兴。

 

    「你……就这么疼我下去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你这闷葫芦,会说话了还只会『嗯嗯嗯』的么?」说归说,语气却是—点也不嫌弃。

 

    他拉紧她的手,来到藏马之处,先托她上马,紧跟着也翻身上马。大妞的身子微地后倾,靠在他身上,他眉目尽是笑意。

 

    「你这姑娘除了学医外,其它都是慢人一步。要珍惜我就主动些,口头放话是没意义的,我教过一次,以后不再教了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嗯,我懂。」她微笑,没回头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回家后,还得先揉面团呢。明天再不开工,老顾客怕是都跑光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嗯,我也帮忙,明天留我一碗,大碗的。」

 

    漫天的白絮,遍野的青青,将这两人一马融入此刻宁静的美景里。兰青轻笑,不再言语,轻踢马腹,慢悠悠地离去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妖神兰青永不出江湖。

 

    岁月漫漫流转,妖神兰青四个字逐渐消失在江湖上,不管是云家庄或华家庄的江湖史都不曾再提及此人。

 

    (长平),完。

 

 番外篇(一)  她姓关

 

    「奶娘,我瞧你这女娃娃真可爱,如果跟庄主的孩儿站在一块,这女娃娃才像是庄主跟庄主夫人的小孩,庄主也曾夸赞小灵聪明又灵巧,说不定会认她当干女儿呢。」年轻丫鬟这么笑说。

 

    「庄主跟夫人在大妞身上费了不少心力,可惜大妞她……如果能让小灵当干女儿,那小灵一定会比亲生女儿还要尽力奉养他俩的。」奶娘语气虽是柔和客气,但隐隐带着庄主迟早会认她女儿当干女儿的信心。

 

    「到那时,奶娘有好处也要多多分给我啊……」

 

    两人本在屋内整理被褥闲聊着,忽地一抹白影自窗前徐徐而过,驻足在门口,往屋里头瞧来。

 

    奶娘跟丫鬟心一跳,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。

 

    这白衫少年是个美貌少年,眉目带着她们说不出的妖艳,气质完全不同庄里的任何人,有时,只是一眼,就让人难以调开目光。

 

    「奶娘,大妞呢?」那少年淡声问着。

 

    奶娘结结巴巴:「兰少,小灵跟大妞在隔壁屋里玩耍……」说着说着,她明明是个早懂男女情事的寡妇,脸还是红了。

 

    他轻应一声,又徐步往隔壁屋去。

 

    屋里静悄悄地,哪来的小娃娃在玩耍?他推开门,环视屋内,大妞并不在,地上散落一地玩具。

 

    他步进小屋,上前一看,看见矮桌上墨汁横飞,一本书丢在一旁,桌上是乱七八糟的字形。

 

    他见状,不由得绽出温润笑意。这哪算字形,简直是鬼画符,一看就知是大妞写的,两岁的娃儿哪会写字啊,关长远忧愁大妞十岁都学不了字,但他不以为然,好好教大妞,她总能学会的。

 

    他把地上的书本收好,要步出房门找大妞时,目光忽落在小箱子里。

 

    这小箱子专装大妞的玩具,关长远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,她一人时只会玩着这箱里的小玩具,他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大妞……一个念头晃过他心里,他上前打开小箱子。

 

    小小的人儿抬起睡眼看着他。

 

    他失笑:

 

    「傻妞,你怎么在这儿?」

 

    大妞揉揉眼睛,朝他伸出小小的手。「兰叔叔。」

 

    兰青见她依赖他,不由得心生怜惜,小心地把软乎乎的大妞抱了出来。他注意到衣箱里有泼浪鼓,他取出来轻晃两下,鼓声让大妞清醒些,她也笑着用她的小手摸着鼓。

 

    他微微一笑,又连晃两声,咚咚鼓声让她咯咯笑了出来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上回兰青叔叔不是跟你提过,你爱玩鼓,可也不能把鼓丢到箱里,箱子深,你要跑进去捡鼓,再也不出来了。」他面色一沉,问道:「是谁合上箱盖的?」

 

    不知是她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她不想说,她只是用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服,把小头埋进他香香的怀里。

 

    兰青抚过她小小头颅上的细软黑发。这真是小傻瓜,但他也不是真骂她傻,而是恼她没有半分防人意识,根本是关长远第二!

 

    但,关长远有能力自保,这大妞哪来的自保能力?

 

    大妞一向听他话,说了鼓不丢箱里就不丢,定是有人丢了进去,大妞一去捡鼓,便把箱盖合上,偏大妞又不懂呼救,就这样闷在箱子里。

 

    思及此,他心一凛,这玩具小箱哪来的缝隙呼吸,要是闷久了,怎么还有命在?他心里不悦,嘴里仍笑: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个儿小,自己推不开箱盖,改天你要不小心滚进来,兰叔叔怎么找得到你?不如,以后你滚到自己爬不出来的地方,就这样,轻轻一敲,兰叔叔一定能听见,把你捞出来,好不好?」说着,他在箱里一角以她这年纪会有的力量轻敲一下。

 

    大妞看着,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着敲一下。

 

    他见状惊喜。「真聪明的妞儿!」他放着挣扎的大妞下地。

 

    她一下地,就要拉着他,小小的胖腿往桌边跑去。

 

    他笑:「大妞要让兰叔叔看什么?」

 

    她指指桌上的鬼画符,抬头朝他笑咪咪地。「妞妞。妞妞。」

 

    他配合她蹲下,瞄了眼鬼画符,柔声道:「大妞写得真好。」

 

    她闻言,眉眼都是笑,又跑去把地上的书塞给他。「妞妞背书。」

 

    「大妞要背书给我听吗……不是?」他手臂被打了一下,他又笑:「那大妞要教兰叔叔背书吗?」又被打,他只好随口道:「原来,是大妞背书后默写?」

 

    大妞用力点头。

 

    他把大妞抱进怀里,连笑两声:「大妞真聪明,竟然会背书默写了。」

 

    大妞听他语气不信,生气地用小脚踢他的肚腹,她一直想下地,但他就是不放,大妞连连踢脚,他哈哈大笑,整个仰倒在地,只手还是护着重心不稳倒在他怀里的小妞儿。

 

    大妞这孩子才几岁,还学字呢?她本性偏安静,不活泼好动,别人给她一口饭吃她就吃,只爱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,但要默书写字?这孩子连大妞二字怎么写都不会,哪可能背书写字?

 

    他心里极度不悦。他见过那奶娘的女儿,比大妞长上一岁,已懂背着简单几句诗词讨大人欢喜,关长远曾私下透露,如果大妞像奶娘女儿那般机灵就好。这话准被人听了去,现在可好,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以为正主儿傻气,就想抢位,关长远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儿,不知做何感想?是欢喜有个机灵的干女儿呢,还是宁要这个会丢他面子的傻妞儿?

 

    小小的手一直摸着他的脸,他笑得开怀,任她的小手掌轻轻压在他面上。

 

    大妞小脸露得开心,显然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陪她这么玩着。兰青心里轻松,跟她玩了起来。

 

    「大妞!」

 

    兰青看向门口的美妇人。那妇人一脸戒备,一见他,勉强笑道:「兰兄弟怎么在这儿呢?」

 

    兰青放开大妞,任着她跑进美妇人的怀里。他注意到这美妇人紧紧抱着女儿,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伤害似的。他不以为意,掸掸衣袍灰尘,起身笑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与我投缘,我总是喜欢跟她玩儿,嫂子,你放心,我盯着大妞,不会让她有伤的。」

 

    她暗地摸摸大妞的小身子,确定无伤。她疑声问:「小灵儿呢?」

 

    兰青耸肩。「我来时她已经不在了。奶娘在隔壁与人闲聊呢。」

 

    「是么?」

 

    兰青走到玩具箱前,不经心地说着:

 

    「说起来,奶娘孩子年纪小小就过于聪明呢。」

 

    她不知兰青为何提及这事,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,见大妞自行捡起泼浪鼓玩着,心里一软,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再怎么聪明都是别人家的孩子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啊,再怎么聪明,也不是大妞。就不知长远兄怎么想了?」

 

    她闻言暗怔,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。

 

    兰青又打开箱盖,朝她笑道:

 

    「嫂子,奶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,已经会合上箱盖了呢。」

 

    关长远之妻先是疑惑,接着面色遽变。她连忙低头看向自家小孩,急声问着:「大妞,你刚被关在箱子里吗?」

 

    大妞抬头看看她,朝她傻笑,又低头自顾自地玩。

 

    兰青走到大妞身边,硬是抢过她的小鼓。大妞生气地拍打他的腿,跟着他跑,叫:「兰叔叔!」

 

    兰青离玩具箱尚有数步距离,直接把小鼓投了进去。大妞见状,连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,费力爬上小凳子后,又想探入小箱子里拿小鼓。

 

    「不要!」关长远之妻花容失色,冲上前抱住大妞挣扎的小身子。这小凳子何时放在玩具箱旁的?是谁放的?小鼓又是谁丢的?

 

    「太聪明的小孩儿,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?」兰青轻描描说着。

 

    她吓出一身冷汗,更为大妞感到悲哀。她的孩子不知防人,就算跌进箱里一次有人救起,但还会跌进第二次、第三次……

 

    「长远兄一向喜欢聪明的娃儿,是不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再聪明也不是自家孩儿,又有什么用?」她神色蓦然冷淡。「大妞不小了,有我一人顾着就行。天湖庄的夫人要生了,正缺个奶娘,我一直忙着,没机会跟奶娘提,这几天我会让奶娘带着孩子过去。」

 

    兰青故作惊讶。「我以为,长远兄打算让小灵那丫头当关家女儿呢。」

 

    关长远之妻闻言,面色更是冰冷。她冷声道:

 

    「长远根本没这打算,就算私下传的话儿,我也不会再让它误传下去。」

 

    兰青微微一笑:「长远兄有妻如此,真是他的福气。」

 

    他来到大妞面前,摸摸她的小头,她抬眼看他,小眼睛带着笑。这么单纯又不争的孩子啊……他脸色轻柔,陪她摇了下泼浪鼓,瞧,他才陪她玩一下呢,她就开心成这样,平常她多寂寞啊。「大妞有母如此,也是她的造化。」

 

    关长远之妻对妖神兰青虽有防心,但此时见他对她女儿一心的好,就算是假装的,她也不免有些许动容。

 

    兰青笑着要离开,大妞还想跟着他走,他轻笑:

 

    「不成不成。你该让你娘罚你,谁教你不听话,自个儿跑入箱子里。」

 

    大妞有点气他告密,用额头轻轻撞他的大腿,他露出开怀的笑。他又瞟向关长远之妻,此时她一脸疑惑看着自己,想必在怀疑他对大妞是不是有所图。

 

    他不想理会这女人的想法,临走前他又道:

 

    「也请长远兄多陪陪大妞吧。大妞这孩子想学旁人背书写字,这也不打紧,但她哪会写字?要学到旁人说谎使坏,大妞这孩子就可惜了。」

 

    关妻目送他离开后,寻思一阵,瞧见桌上鬼画符。这鬼画符是自己女儿画的,她认得。

 

    大妞见娘亲注意力在她写的字上,连忙跑过来献宝。她把小书本凑到娘亲面前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这是你抄写的吗?」她笑道。不愿伤女儿心,把医书摊开第一页,与她的鬼画符对照。

 

    「背的,背的!」

 

    她心怜地笑着,把大妞的小身子抱进怀里。「是背的,大妞会背了,好厉害呢。」她附和着。

 

    大妞没有得意,只是很高兴又小心地把鬼画符折起来,准备等爹来让他看。

 

    她见状,用力抱住大妞。傻孩子!傻孩子!一开始,她只想着让大妞沾点奶娘孩子的聪明,怎知那女娃儿聪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。

 

    没有大人的暗示,小孩子怎会有取代的心思?难道,这世上除了她,就没有人不计较她孩子的傻气,一心一意地对她吗?

 

    「娘,娘!」大妞被闷住了,抗议着。

 

    她连忙松开怀抱,揉揉大妞的小细发。她柔声说着:「大妞喜欢小灵吗?」

 

    大妞低头玩着手指,不吭声。

 

    「那喜欢兰叔叔吗?」

 

    大妞用力点头,小嘴上扬:「喜欢!喜欢!」

 

    她闻言,不知该喜该忧。她始终怀疑兰青入关家庄有所为,但他对大妞又是百般疼爱,一个满腹心机的少年怎会喜欢这么傻气的孩儿呢?

 

    无论如何,她该感谢兰青今日的提示。不然,哪天大妞出事了,就后悔莫及,何况……

 

    她翻了几页医书,看见上头印的药草,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画符。

 

    「背的、妞妞背的!」大妞指着那药草图。「跟灵灵一样!」

 

    是啊,别说她不想让大妞在他人身上学会说谎,单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较,她就无法忍受。

 

    大妞她不必比,不用比,她就是关长远的孩子!这绝对不能否认,绝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位子!

 

    大妞轻轻打了一下娘,感觉娘亲的不信,低声再重复:「妞妞乖,妞妞背的!」所以,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。她跟奶娘的灵灵一样,都会背。

 

    她又抬头见娘亲,摸摸娘亲的脸。娘亲朝她温柔笑着,抚着她的额头。「大妞,不怕,等过两年你有弟弟了,他一定保护你到很老很老,代娘保护着你,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。」

 

    大妞一双小眼睛看着她,然后笨拙地回摸娘亲的头。「娘娘,妞妞保护你。」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「进来。」温和的男声说道。

 

    门轻轻被推开了。进来的是一个十一、二岁的小女娃,瘦瘦的,双眼明亮,小脸沉着……跟以前那个带点傻气的孩子形同,而里头的精神却大有不同了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定定望着她,撩过袍角坐在椅上,朝她招招手。

 

    「妞儿,过来坐。」他等了一会儿,她还是垂首站在原地,傅临春微微一笑,捻起一颗瓜子。「妞儿,以前你练完功,总是跟师父一块啃瓜子。现在不喜欢了?要开始讲起规矩了么?」

 

    小少女迟疑一会儿,坐上椅子,椅子有点高,她被兰青养得还不够高壮,双腿蹭不到地。两人中间有个方正茶几,一如往昔放置着一盘瓜子。

 

    她想起来了。

 

    每次练完功,她会被师父招来,两人就坐在厅里闲嗑瓜子,她跟今今一样不会剥瓜子,师父每次都一颗颗咬开,瓜子肉任她吃。

 

    那时她不会说话,师父也不会主动闲聊,两人就这么悠闲地待上一个时辰,才差人送她回家去。

 

    师父只在兴起时,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,甚至,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,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,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。

 

    她想,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,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,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。

 

    「妞儿会说话了,也比以前聪明了,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?」傅临春没看向她,迳自散漫地啃着瓜子。

 

   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「所有事」时,略为诧异地瞥向她。

 

    「所有事?」他声音温和如春阳。「妞儿,你告诉我,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?」

 

    她沉默一会儿,抬起头看着他,轻声说道:

 

    「从兰青来关家开始。」

 

    傅临春又愣了会儿,才道:

 

    「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?」

 

    「很清楚。我叫他兰叔叔,他叫我大妞,从那天开始,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,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……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……」说到此处,她紧紧闭上嘴巴。

 

    「是么……这么清楚啊……」傅临春又不说话了,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。

 

   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,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,直到天色尽黑,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来曾动过的瓜肉,他再问:

 

    「妞儿,你几岁了?」

 

    「嗯?你还小了点,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。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?」

 

    「不要!」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。

 

    博临春神色未变,温声道:

 

    「那你想知道什么吗?」

 

    她安静一会儿,才哑声问道:

 

    「师父,我爹是什么样的人?」

 

    「你爹……」他沉吟着:「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,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,但都是些好事。妞儿,你爹十八岁入江湖,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,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,你知道为什么吗?」

 

    她摇摇头。

 

    傅临春直视她,微微一笑:

 

    「这世上,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。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,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;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。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,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,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,我对他了解不深,但,他为人正派,值得后人学习。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?」

 

    「我记得我娘跟奶娘聊过,兰青遭人追杀,蒙我爹相救。入关家庄一住半年,其间我爹待他如弟……待他如弟……」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,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。

 

    「那,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我娘呢?」

 

    「你娘吗……」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,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:「男外女内,你娘不是江湖人,也不曾传出什么事,但,你爹选择你娘,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吗……」傅临春见她垂下头,也不再多说什么,继续啃瓜子,直到啃光了。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,他才又道:「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,是不?」

 

    「无忧无虑真的好吗……师父,以前我想的不多,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,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,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,师父,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,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,甚至躇蹋自己来保全我,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,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,明白真相下的意义,我会如何面对他?而我,明知兰青疼我,我也愿意疼他,可是,每次我一看见衣箱,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。」天黑了,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,但仍是转向他。「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,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,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,才能面对所有人。师父,我本名长平,我爹嫌我过于蠢笨,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,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,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。」

 

    傅临春温声道:

 

    「要我教你怎么做么?」

 

    她沉默一下,轻声说道:

 

    「所有人都不是我,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,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,该由我决定才是。」

 

    「是吗……」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。「你这性子,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,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,可见他是真心疼你。」

 

    她没有应答。

 

    傅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。他再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在岸口重伤,从此下落不明,这你是知道的。」见她还是没有回应,他又道:「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,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,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,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。大妞,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覆。」

 

    「明天早上?」她迅速抬头。

 

    「是啊,明天早上。」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。「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,与兰青做切割,那么,云家庄撒手不管,这本是兰家家务事,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;如你放不掉兰青,你是我徒儿,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,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,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,庄里弟子至今探不到兰青被送往哪,由此可见,兰绯有备而来。」语毕,他起身,看了她一眼,想要摸摸她的头,但手到半空,想起她已非昔日单纯的孩子。

 

    再傻一点就好,或者不要记得这么清楚,哪怕记忆从四、五岁开始都好,她就能装傻混过。关长远的女儿不该受到这种煎熬,当年他要兰青放弃大妞离去,固然是兰青行事不正,但最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这孩子察觉最亲近的人曾参与血案计画,那时会有怎番的结局?

 

    世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,但结局多半是玉石俱焚。

 

    「师父……」她欲言又止。

 

    「改日等你平静了,我亲自带你去你爹娘的坟上上香吧。」

 

    她怔怔地看着他,忽然间,她有了动作。

 

    傅临春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不要跪。你第一次要跪的,该是你父母。以前你不懂,我自然不会说出口,你爹娘跟其他庄里人,都由云家庄暗地收葬了,妞儿,你瞧,明白得愈多,烦恼愈是天罗地网罩下来,还不如以前那样开心,是不?」

 

    他轻轻掩上门,留下一室的黑暗。

 

    她垂着首,脑海充斥着所有的回忆。

 

    师父不问她是非对错,只要她自行选择。她可以选择先救兰青,可是救兰青后呢?心怀芥蒂如何面对?这正是师父要她抉择的真正原因。

 

    她想起她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兰青是毒蛇……浑身不由得颤颤;她又想起幼年兰青疼她,几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了,现在的长平有父亲的个性,但,是兰青让她成为美好的大妞。

 

    她再想起她七岁那年夏天,隔壁大婶看他俩屋里没有衣箱,特地将家里不要的衣箱转送给兰青。

 

    她看见那衣箱就满腹的火气,那时她隐隐早知兰青在血案里插上一手,只是过于单纯又依赖兰青,无法分出自己无由来的火气是为了什么。兰青看在眼里,任着她发脾气,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衣箱了。

 

    兰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俩的关系。

 

    矛盾的思绪反反覆覆相互抗争,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,浑身止不住发抖,黑暗里,她双手捂住痛苦的小脸。明知此刻兰青一定备受煎熬,但……但……

 

    如果她什么都不懂,任着兰青心里永远有着随时会被发现的不安;任着她自己心里的恼怒老是找不到出处;任着爹娘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,会不会比较好?

 

    她喉口隐隐发烫,彷佛体内有一片火海自肚腹冲了上来。

 

    没有爹娘就没有今天的大妞,没有兰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?没有当年的兰青,今天关长平又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?

 

    她不能不懂,不能不去想。这十年的生活,她知道兰青是快活的,可是,有时她回头又察觉他的忧思,那时大妞不懂,现在她懂了。

 

    当年兰青为什么要与人合谋?如果不曾相识,他不曾来关家,能不能改变一切?也许他不来关家,她爹娘照样会被其他觊觎双剑的恶人害死,也许他不来关家,兰青依旧是那个害人也无动于哀的少年兰青!

 

    刚才师父想要说出她的心思。她不要!此刻她的心思多丑陋!她想要兰青回来,可是她会对不起爹娘,她只记得爹娘的片段,明明是生她的亲生父母,她却只拥有这么短的记忆、这么少的感情!

 

   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,她该手刃兰青才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,可是……兰青疼她十年啊!她身上有着父母的血,同时也承受着兰青的美好……

 

   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,她不能马上说出口要手刃仇人,不能回报他们,岂能算是人子!

 

    强大的罪恶感笼罩她。她自私,这种丑陋师父一眼就看穿,所以,她不敢让师父代她说出口。

 

    她的思绪难以控制,相互抗争抵触,以致满身大汗,忽冷忽热,一股作噁的感觉自腹中升起,几乎要当场呕了出来。

 

    她在黑暗里动也不动,即使身子麻了也毫无所觉,直到她听得门喀的一声,抬头一看,门打开的同时,一束微光泄了进来。

 

    天已大白了。

 

    她竟想了一夜。

 

   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进来。寒凉的晨风灌进,浑身湿透的长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。

 

    「很冷吗?」李今朝连忙踢上门,看见她满面的汗、微红的眼眶,明明有眼泪却不掉下。她蹲到长平面前,扮笑道:「你、一天没吃东西,早就饿了吧?想事情,自然要吃饱喝足脑袋才好使。」

 

    长平看着她半天,哑声问着:

 

    「今今一晚上没睡吗?」

 

    「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。」李今朝见她双手发软,笑着一口口喂她吃。

 

    热气滑进喉口,温暖了她的身子,体内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浇熄了,长平勉强再吃一口,摇头:「我吃不下了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要哭就哭,要笑就笑,学学我,日子会很好过的。」

 

    「我还不能哭。现在我落泪是为我自己,我第一次该为爹娘哭的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闻言皱皱眉,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的个性是这样吗?你是不是被附身了?」

 

    长平用衣袖抹去满脸的汗。她的手还微微抖着,瞥头看见茶几上的瓜子肉,她不吃,反而从新的宝贝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进嘴里。

 

    「今今,我好痛苦,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,原来,你们都是这样过人生的。」

 

    这样的话竟出自傻大妞嘴里,李今朝撇开脸,深吸口气,再转回来时满面笑着,声音却有些粗哑:

 

    「那是当然。人有了记忆,总会痛苦的,只是你以前单纯,惦记的都是快乐的事,现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乐的回忆,没有人会指责你的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没理会她的暗示,又塞了一颗蜜饯,哑声道:

 

    「今今,以前兰青出远门回家后,老是会受一阵风寒,虽然不严重,但我总觉得奇怪,明明兰青是健康的,为什么老在回家后生病?原来这个家……是他安心的地方,他在这个家是全然的放松,刚才今今进来时,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,忽然觉得暖和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兰青也是啊。」

 

    长平轻声道:

 

    「是啊,原来,兰青不是因为这个家而放松,他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,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来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长平见李今朝忍着不为兰青说好话,不由得轻笑:

 

    「今今,不管我做什么决定,你都支持我。不会骂我嫌我,也不会怪我,你一直在我身边,只会包容我。」

 

    「大妞,不要管其他人怎么看,那些人都是外人,都是屁。你只要顾你自己就好了。」李今朝暗示着。

 

    长平彷若未闻,垂着小脸,道:

 

    「我记得,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时,兰青跟我说,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样精神,但他只说那一次后,就不再提了,因为他知道,我跟今今不同,我只要兰青跟今今就够了,我不想广结善缘,讨人喜欢,只要兰青跟今今在我身边就够了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动了动嘴,终究没有说出口。大妞认生,兰青绝对是帮手,她本以为是爹离不开孩子的天性作祟,哪知背后竟有其它原因,但此时她不想火上加油,兰青对大妞绝对没有恶意,只是自私了点。

 

    又过一阵,长平才道:

 

    「……我记得我爹娘疼我,可是,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,师父说爹是好人,娘也是好人,除此外,我什么也不清楚。」停一会儿,她又道:「但我却是很清楚兰青是什么样的人,因为他跟我在一块的日子远远胜过我跟我爹娘。每天我一觉起来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兰青,春夏秋冬,他总是比我早起,冬天他要早下床,棉被就冷了,所以,他都等我醒来后才下床,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过,可是,我只记得兰青为我做的。」那隐约的发热感又来,令她说起话来仿佛全身都冒着热气。

 

    李今朝放下碗,坐在先前傅临春的位子上。她把玩着五枚铜板,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才几岁?十二呢。我十二岁的时候忙着生活,哪来这么痛苦的选择。你也不必选,你可以放弃兰青,当是还父母之恩,兰青是我朋友我来救,与你无关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愣了下,看向她。

 

    李今朝笑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为我寻药多年,我自是该两肋插刀。傅临春不帮,我来帮,兰家不可能没有背后隐藏的生计路,总要叫那个王八兰绯交出兰青的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呆住。那是说,她下必再挣扎,她放弃兰青没关系,因为今今愿意救,不是她要救,是今今救,同样都是救,那谁出手都无所谓了。

 

    「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,不会想太多的。」李今朝有意无意提醒。

 

    长平紧紧闭着小嘴。

 

    「真的不行吗?」李今朝有点恼怒。「你的记忆出错了你懂不懂?你年纪小,怎可能记得兰青跟人合谋?你是被吓到,才会幻想兰青害关家,明白吗?」

 

    今今在搬梯子让她下吗?只要她骗自己,那些记忆都是假的,甚至,只要骗自己那些记忆模糊了,那么,什么不共戴天之仇、认贼作父都不成立了。

 

    如果她跟今今一样笑闹人生,会不会好过点?长平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。

 

    旧的宝贝袋在河里被扯掉了,里头的蜜饯都是兰青出门前陪她细细挑选的,现在全换新了,彻底换新了。

 

    正因兰青待她,历历在目,而父母只有几个片段画面,她才痛苦得难以选择。

 

    「你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师父把决定权交给我,是要我慎重思考。要说出救兰青太容易,可是救回兰青后,我该抱着什么态度,我能不能释怀,这才是师父要我想的。否则,就算人回来了,我跟兰青都不会有未来的。」

 

    「你们这些人,以为脑子是怎么做的?由得这么七转八转浪费脑力吗?,不如你……」

 

    「今今。」长平忽然打断她的话。「我记得很清楚,血案还没有发生之前,我跟兰青很要好,有一次,我不小心掉进衣箱里,是兰青找到我的。他笑着跟我说,以后要是再掉进去,只要轻轻地敲一下,他就会找到我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没料到她记忆如此清晰。这几岁的事了?

 

    长平抬眼看着她,还带点稚气的小脸充满倦意。

 

    「那一天,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,然后兰青来了。他没寻到我,正要走时,我想,娘不要我自己出去,那兰青发现我就能带我出去,我就能看清楚兰青脸上古怪的表情,我讨厌他那时的表情,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,所以我敲了一下。」

 

    「他发现你了?」

 

    「那时我想他没有听见,反而是另一个人回来,兰青才跟着走回,现在想来他不可能没听见。」她停顿良久,拼命忍泪,哑声道:「今今,我娘临走前说兰青是毒蛇,可是,这条毒蛇倾尽心力保护我。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细看,那时我不懂,可是刚才今今进来时我才终于明白,我爹到最后还是相信着兰青,要我仔细看出真相来,所以我用眼睛看了,我相信兰青早就后悔入关家套消息了,他最后没有下手害关家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闻言惊喜地望着她。

 

    长平又低声道:

 

    「当年我爹本要带我走的,他无法容忍我认贼作父,最后他将我藏在衣箱里。刚才我反覆再三的想,那时我根本打不开衣箱,爹放我在里头,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吗?既然如此,不如直接带我走,还能让我不痛苦。现在,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,他在赌,赌他相信的兰青会救出我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傻丫头,你有这么聪明吗?」李今朝哑声道:「一件事你一定要层层抽丝剥茧想去,迟早你会活活累死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深吸口气,朝李今朝说道:

 

    「不想透,我对不起爹娘,对不起兰青,甚至,我对不起自己。今今,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爹娘的其它面貌,我想等兰青回来后,等他能谈爹娘了,让他把所认识的爹娘说给我听。」

 

    「好!好大妞!」李今朝颤声大叫。

 

    长平用力吐出一口气,跳下椅子,来到她的面前,道:

 

    「今今,我都没哭,你哭得这么夸张干什么?」

 

    「傻瓜大妞,你不哭,我当然代你哭了,你想疼爹娘,我就不能疼你这傻瓜吗?」李今朝控制不住,放声大哭。「我要是你娘,必会想,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儿,只要你能活下去,就算是毒蛇养你我都甘愿,傻瓜,你不要有罪恶感!」

 

    长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泪,低声道:

 

    「今今,我记忆里最多的是你跟兰青,爹娘的只有一点,以后也不可能再增加,那我留下对他们的罪恶感,才不会这么容易忘掉他们,对不?」

 

    「大妞,真见鬼了,你才几岁想这么多做什么?」

 

    长平的额头轻轻碰触李今朝的额面,轻声说着:

 

    「那,今今,我就今晚想这么多,明天起,我不要想太多,就笨一点的活着就好,好不好?想这些好痛苦,我觉得好像要生病了。」

 

    「这是自然。大妞还是傻些好,照心意做事就好。」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湿的身子,这小傻瓜还真的想到底,才觉得对得起她爹娘跟兰青。「瞧我,不就照着心意行事吗?理智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发臭吧!你认为兰青是好人,他对你就是好人!」

 

    长平闻着李今朝身上的香气,熟悉的气味令她安心。她深吸口气,倦意袭来,肚子咕噜响着。

 

    她说道:「今今,我饿了。」她主动拿起剩下的稀粥希里呼噜地吞完,又掬起瓜子肉塞进嘴里,才吁了口气:「今今,我好困。」

 

    「那我带你先休息吧……」

 

    「不成,我得见师父,跟他说清楚,我想早点看见兰青回来。」她说着:「今今,我不知道兰青以前有多坏,可是,他跟我一块生活时都很好的,如果我不要他,他一定不会留下,我不要让他再走回头路。等他回来,我们继续过日子,他是兰青,我是大妞,他曾来关家做客,也许曾经心有歹念,但最后,他没有辜负我爹的信任,一心为我,这就是我眼里的兰青。」

 

    大妞眼神清明,再无先前半丝的迷惑与犹豫。

 

    原来那个姓关的,遗传给大妞的,是这样坚定的个性吗?还是,其中兰青也有混上一手?那三人只怕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让大妞变成这样美好的个性。李今朝不由得感伤起来。

 

    这个大妞,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大妞了。以前那个大妞傻里傻气,不知复杂世间,只承受着众人疼爱快乐过日,她多想以前那个单纯的孩子,但她又很高兴大妞长成这模样。

 

    「兰青若见了你,必是像父亲一样欣喜万分。」她沙哑道。

 

    长平摇摇头。「从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个,不是兰青。兰青就是兰青。」她坚持着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对此也不以为意,拉过她凉凉的小手,先去见傅临春。临要出门之际,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:

 

    「大妞,兰青他被藏得很深,我们会尽力营救,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,那……救人是要救活的,我们还不知兰青生死……」

 

    「我也会求师父教我武功的。」长平早有想法,答着:「兰青回来前我努力练着,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。兰青是我重要的人,我也会出力,何况,今今,你不是常说管它狗屁,要真不行,就杀过去拼个你死我活,活要见人,死也要见尸的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听她虽是轻松地说着,却隐含着非要见到兰青不可的心意。她心里高兴这孩子真能说到做到,没有一丝怀恨兰青的念头,难怪傅临春非要大妞自行决定不可……但,大妞从小最亲的就是兰青,如果兰青真死了

 

    「真他娘的,好!傅临春要真没能力,咱们就亲自杀人虎穴救兰青!」

 

    长平嘴角微地上扬,用力嗯了一声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吸吸鼻子,振作精神道:

 

    「晚点,等你睡饱了我拿样东西给你。是当日兰青要搭船的船主捡来的,他说当时兰青被带走,他的东西散落一地,里头有匹漂亮的柳色布,我看过,这是适合少女穿的,准是兰青回程时要给你的惊喜。我本想先拿给你,但有些事总得你先决定,以免动摇……」

 

    「我明白。」长平答着,目光一直往上抬。「等兰青回来了,我再穿给他看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微微一笑,揉揉她的头,但也不敢把大妞的头硬往下压。

 

    往下压,那一直忍着的泪就会掉出来。她怎舍得破坏大妞的心意呢?

 

    「兰青一定会很后悔的。」李今朝柔声道:「他错过大妞成长,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,以后看他还敢不敢随便被人掳去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嘴角上扬,用力点头。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冥纸漫天飞舞,年轻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。

 

    正拎着小篮子上坡的男子一见,美目直觉痛缩。

 

    这头磕得又响又用力,简直是在整自己……这大妞,做事总是一板一眼,去年陪她来扫墓,他在山下等着,她回来时额头整个肿起。

 

    他静静来到墓前,一一把小篮子里的小菜摆上去,填满小酒杯,长平见状愣住,连忙抬眼搜寻兰青的神情。去年兰青还不怎么愿意上山的……

 

    他神情自然,撩袍坐在墓旁。「我很久没跟你爹喝酒了,老是不愿亲自扫墓,你爹也是会怨我的吧。」语毕,就着壶口喝着烈酒。

 

    长平闻言,眼儿一亮。「嗯。」她继续清理墓旁野草,嘴角带着微笑。

 

    兰青看她一眼,叹道:「长远兄、嫂子,你们的女儿还是个傻楞子,但总算有了一技之长,她现在不但能照顾自己,还能照顾我呢。」

 

    长平笑意漾深。

 

    兰青目不转睛望着她,再柔声道:

 

    「长远兄,有一件事,只有我能做,是不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她一脸疑色。

 

    「关长远在江湖上小有名声,但要论深交的朋友少有,他不讲利,不打探江湖流言,更不肯落阱下石,久了谁还愿意真心待他?自关家血案后,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关长远的其它面貌?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个了。大妞,你过来。」

 

    长平轻应一声,来到兰青身边,望着那墓碑,静静坐在泥地上。

 

    兰青又喝了一口酒,笑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爹是个好人,想必傅临春这么跟你说过吧?那年我假装被人追杀,他为我连挨三刀,我那时在心里笑翻天,这是什么人啊,素昧平生还替我挨上入骨三刀。但,这种人我也不是没遇过,没过多久就会把我压在地上,露出丑恶的一面。」他见她握紧双拳,不知是恼他的话呢,还是为他心疼,他心里平静,转头正视那块墓碑,再道:「你爹是唯一的例外。他视我如弟,入关家庄之后,他绝口不提我曾有过的污名,视我为常人,庄里若有赛马等男人活动,他也不会忘了我,那段在关家庄的日子对我来说,犹如平常人的生活……你爹他什么都好,唯一不好的一点,就是无法容许有人欺压弱者,哪怕那弱者是个恶名彰昭的江湖人。大妞,我入庄半个月才不小心见到你,我本以为是你爹暗地防我,哪知,他是不愿家丑外扬。」

 

    长平默不作声。

 

    兰青瞧她一眼,轻笑:

 

    「他这人,老旧想法,以为有了个不够机灵的孩子就是家丑,一个成家的男人哪个不喜欢自家孩子聪明伶俐呢?但,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,时时将目光落在你身上,大妞,你爹没有明说过,可是,他心里是疼你的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

 

    「其实关家庄里的人,多半都不是江湖人,他们都是你爹同乡,要不,就是老弱妇孺,这才导致一夜之间关家尽灭。大妞,也许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,但,关家庄的每个人都敬他爱他,没有他,就不会有关家那些人。」他再看向那墓碑,眼色蒙蒙,坦白说道:「如果没有他,又何来之后那样愿平静生活过日的兰青?我曾暗示他,江湖贪心的人太多,你不去招惹,人家自会招惹你:甚至,我曾明讲,江湖私传关家庄有许愿成真的鸳鸯剑,难保不会遭有心人觊觎,你爹一身坦然,提及鸳鸯剑里的剑早就失了一把,另一把只有三个人知情。大妞,你爹竟不防我,竟不防我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嗯。」

 

    「血案发生的前五天,你还记得你曾被奶娘的女儿骗进箱里么?你娘精明又疼你,她是个好母亲,也是个好妻子,她为你爹防我,她为你爹撑起关家生计,她还为你送走奶娘,有你娘才有你爹,有你娘才有你,你娘虽是女人,却代你父亲在关家撑起一片天,大妞,她的心里只有你跟你爹,她手无缚鸡之力,但,如果必要,她会毫不考虑替你斩去任何敢伤害你的人,这就是连云家庄也无法得知关家庄内你爹娘的秘密。」

 

    兰青伸出手,轻轻抹去她滚落的眼泪。

 

    「我记得,当时你奶娘不肯走,她女儿才几岁,就懂得见人脸色,哭着求你爹想留下来,你爹是个心软人,如果没有你娘在他身边顶着,只怕他这铁血汉子早不知心软到哪去,你娘硬是将她俩送上马车……大妞,时也命也运也,是不?血案当天早上那对母女又回来,还拖着你去跟你爹求情,是不?」

 

    长平闻言,回忆那天早上,奶娘确实从被窝里把她抱出来,硬要她去跟爹说话。但,那时奶娘说得又急又快,她完全听不懂,只知要抱她去见爹,但奶娘当时脾气不稳,让她又怕又不敢吭声,还没把她带到爹面前,就被正要出门的兰青发现。

 

    显然兰青那时已知奶娘的心思,又亲自把她带回娘的身边他才离去。

 

    「那天,我收到卫官捎信,将夜闯关家庄,我连忙离去,正是要缠住卫官,哪知,我缠住他,却不知他买通其他杀手,等我与他一同前来时,关家庄已无活口。」

 

    兰青放下酒壶,起身转向墓前,他凝视良久,长吐出一口气,撩过袍角,跪在墓前。

 

    长平也跟着跪下。

 

    兰青轻叩三首,直视墓碑,道:

 

    「我初入关家庄怀有歹心是事实,没有尽力救关家庄是事实。我对不起长远兄与嫂子。」

 

    「兰……」她低头一看,看见兰青紧紧握着她的手腕,她又抬头,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墓碑。

 

    「长远兄,大妞出乎你意外,生得极好。她个性很好,承你直爽稳重的个性,也承嫂子坚韧的性子,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披荆斩棘,这么好的姑娘世上少见。你与嫂子,都可以她为傲。关长远有女如此,该骄傲了。」

 

    长平低声说着:「兰青,我爹真的会……骄傲吗?」

 

    「这是当然。就算他再生男孩,也不见得如你一般。」

 

    长平应了一声,心里有些高兴,正想拉着兰青起身,要他再多说说爹娘的事时,又听见兰青道:

 

    「长远兄,你女儿有时是急性子,但我在乎的事她却像个慢郎中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暗讶一声,往他看去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道,你爹跟你娘,允不允咱们在一块呢?」

 

    长平完全怔住。

 

    「咱们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,是不?你爹娘不会担心么?」

 

    兰青没看向她,嘴里就这么说着,长平低头看着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大掌。这几年,兰青卖面,虽然面一点也不出色,可每天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本是白玉般的肤质除了疤痕外,如今有些粗糙,但体温却比他当家主时还要暖和了。

 

    兰青已停止练功一年多,但媚态依旧,身上香气也依旧,可是,现在的兰青会受风寒,容易睡得着了。

 

    长平慢吞吞地跪回去,看着墓碑,一字一语清楚地说道:

 

    「我跟兰青已经不是江湖人,爹生前却是江湖人,我跟兰青不讲一般习俗,就学着江湖豪爽作风,以天地为媒,爹娘主婚,在此完成婚事,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她感到手腕一颤,看向兰青,微笑:「兰青,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兰青垂目,平静道:「你说了就算吧。」

 

    长平正正式式与兰青跪礼,借剩下的酒交杯,她动作一板一眼,兰青却是眼眉带笑,似是欢愉至极。

 

    两人对拜后,待在墓前快到傍晚,才收拾杂物,准备下山。临走前,兰青对着墓前说道:

 

    「大妞不必冠兰氏,终有一天,她会得你心意,光明正大地说出关姓来。」

 

    语毕,他牵着长平一块慢步下山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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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傅临春当年将关家庄尸身收葬在此处,正是看中此地明媚风光,山下小镇百姓朴实,难得有江湖人路过,正合适关家庄上下的个性。

 

    天气晚了不宜赶路,他俩就跟去年一样,在小镇上租了个小屋子,明天一早再回家去。

 

    长平上床时,见他跟着上床睡在外侧,她本以为今天算是洞房花烛夜,但兰青居然没有动静。

 

    她心里有些惊讶,以为兰青希望她主动,她又想了想,坐起来要将衣物全脱光。

 

    兰青又拉她倒下。「脱什么?这是租来的屋子,干净到哪去?」

 

    长平应了一声,迟疑一会儿,不知兰青的意思是不是就衣……兰青笑着抱她入怀。「傻姑娘在想什么?要做什么事也得回家去做才是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嗯。」

 

    「我真高兴你肯在你爹娘面前说出咱俩的事来。」

 

    她去年就跟爹娘说了,只是兰青不在而已,是她太迟钝,原来兰青想成亲,想定下来才安心,她真的太笨了,以为两情相悦就够,以为兰青平安就够。她用力抱住兰青。

 

    他笑:「我就爱你这么抱着我。」

 

    「嗯,我天天这样抱着兰青睡。」她微笑,偎在他怀里入睡。

 

    兰青等到她入睡后,也试着睡去,黑暗在他眼底跳动,偶尔有抹血腥跃过,里头混杂着奇异的鼓声,他立即张开美目,确认大妞在身边后,便又安心闭目睡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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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天一亮,他与长平换妥外衣,才步出小屋子准备吃个早饭,骑马回去,就见几名百姓已守候在门口。

 

    「长平姑娘,你来啦!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嗯,大婶,好久不见了。」

 

    兰青挑起眉,睨她一眼,亏她认得出一年不见的路人。

 

    「来来来,快来,咱们想这几天你可能会来。长平姑娘,你去年也这时候来,还帮咱们看了一整天的病人,这小镇要寻个好大夫不容易,你今天也来看看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「是啊是啊,去年才吃你的药两天就好转了,不像之前还得跑到其它镇上找那个李庸医,长平姑娘真是小神医啊!」

 

    一群人把兰青挤了开来,兰青本要拉住她,但临时又放手,长平一回头,面色有些发怒,不顾是不是会踩到人,硬是退后两步,拉住兰青。

 

    不管走到哪儿,都要他跟着吗?兰青心里笑着。傻姑娘,他不是要离开她,只是,他该放手任她去做想做的事。

 

    「我跟兰青留下,一天。」长平看着他,说着。

 

    兰青笑道:「好。」

 

    「太好了!太好了!快快,先让长平姑娘吃早饭,谁家孩子病了快准备!」

 

    长平对江湖毒药什么完全都不擅长,最擅长的还是一般病症,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明年还要来,就把她买的新医箱一块带来比较妥当。

 

    「长平姑娘,你到底姓什么啊?咱们都还不知道呢。」有人问着。

 

    长平闻言一愣,直觉对上兰青的眼眸,他眸底带着柔软的鼓励。

 

    她可以报上自己的姓吗?她已经可以保护自己,可以不让爹蒙羞了,可以让爹娘安心了吗?

 

    「你姓什么呢?大妞。」他笑问。

 

    她直直望着他,未曾移开,紧紧握着兰青的手,嘴里动了动,喃道:

 

    「我姓关……」那语气轻轻地,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姓,接着,她用力喊道:「我姓关,我叫关长平!」

 

    将要入冬的凉风将她的话语送上蓝天,一路顺风飞扬至半山腰,掠过关家夫妇的墓碑。

 

    我姓关,我叫关长平……

 

    我姓关,我叫关长平……

 

 番外篇(二)  巫山云雨后的白衣兰青

 

    扫墓一个月后,他们终于回到家。长平把家里里里外外清扫干净,兰青笑着烧了桶水,道:「去洗个澡吧,别臭着上床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她已习惯这样的方式,虽然她也会做粗工,但,兰青将大部分的重活儿接过去。

 

    她沐浴后轮到兰青,其实兰青比她还爱干净,但他总是让她先洗,他身上带香,入温水又更浓,有一次她只是才站在兰青刚洗过的温水旁,她就整个栽进盆里。

 

    那时兰青的脸色并不好看,他心里有芥蒂,不愿她被他的媚香所惑。

 

    「大妞?」门外兰青轻喊。

 

    「嗯,再一会儿就好……」她才自水盆起身,兰青便推门而入。

 

    她呆住。

 

    兰青笑着取过毛巾拢住她结实的身于。「你先上床吧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嗯。」

 

    「大妞,想看我的背么?」他柔声问着。

 

    她心里又是一怔,直觉点头。

 

    「那,今儿个,我沐浴就不熄烛火了。」

 

    平常兰青沐浴必在她之后,也同时熄灯,因为小小屋子,遮不了什么,兰青平日虽爱她吻着他,他却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。

 

    她换上底衣,才上了床,回头一看,兰青正好背着她脱衣入桶。他的背如同他的手臂全是烂疤。

 

    她眼瞳微缩。

 

    有些无形的伤口,是不是到死,都跟这背疤一样无法消失?她心里晃过此念,随即用力抹去。她不要去想能不能达成,她只要去做,去珍惜兰青,不气馁,一直往前走就好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我熄烛了。」他沐浴完后,仍是没有回头,换上衣物后,说着。

 

    「好。」

 

    淡淡的香气弥漫小屋里,跟师父遇春则香的香气不同,师父的令人心安,兰青的却是……

 

    兰青笑着上了床,任着她替他盖上被子。

 

    「大妞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嗯?」

 

    「你这傻楞子,没有我主动,你是连成亲这事都没有想到,是么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我是傻楞子。」

 

    兰青转身,笑着与她额头互抵着。在黑暗里他看着她温暖的眼眉,彼此交错的呼吸令他心安,若是一日没有与她睡在同一床上,他总是不安心。他笑着低语: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早过双十了,我一直在等你提这事……我要是在没名没份的情况下碰了你,大妞……我可就对你爹不起了,是不?」他本想说,他要是在没名份的情况下碰了大妞,他心里还是不安心,他一直等着大妞主动提,只要她一提,有名有实,一切都是大妞主动,他才能安心。何况,他一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人事物,只有大妞,他现在想珍惜着。

 

    长平轻轻摸着他的脸,轻声道:

 

    「我心里一直有兰青的,我巴不得注意到每一件小事,可我太笨,兰青,我不小心哪儿漏掉的事,你只要点一点我,我就知道了。」

 

    他的鼻粱轻轻碰触她的鼻子,在她嘴前笑着:

 

    「好,那,咱们回到家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嗯,回到家了。」

 

    「所以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她在微笑,吻上兰青的嘴。「我要把我最美好的一切还给兰青。」

 

    两人彼此轻轻碰触额、眉、眼、鼻,不住轻柔探索着。

 

    「今天晚上,就算我不说我喜欢兰青,兰青也会感觉到的。」

 

    衣衫褪尽,呼吸沉重中带着淡淡的喜悦,她偶尔笨拙些,却是满载着温暖春风送到他面前来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疼吗?」她注意到兰青手指微微抖着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兰青暗笑自己也紧张起来,稳下心神。他笑:「怎么……我最快乐的日子都是跟大妞在一块的呢?」

 

    「所以,兰青非我不可。咱们一直快乐下去。」

 

    「一直么……」

 

    「嗯,兰青是老头了我也照顾你,不离不弃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他掩不住笑意,这傻丫头在此时说这种杀风景的话,真不知该说她心眼实还真是蠢姑娘了。

 

    云雨之欢对他来说,一向是刹那激情,只有肉体攀上高峰的快乐,不曾想过另外要得到什么,唯有对大妞,唯有对大妞,他贪心地想要更多。

 

    他小心翼翼引导着这笨拙又想取悦他的妞儿一块并行前进。

 

    无尽的喜悦涌上心头,微湿的长发纠结,暖洋洋的欢愉流荡在两人之间。不住吻着、深深浅浅探索彼此的极限,尽情收下彼此送出的美好。

 

    缠绵至极点,犹如身落万丈悬崖,短暂失去控制,但他心甘情愿,心里百般欢喜,只盼没有落地的那一刻,直至稳稳落了地,他才知那跳落悬崖的刹那,身心被暖风包裹着,将他心底残留的鼓声一并送走。

 

    现在的兰青,被大妞完完全全霸据着。

 

    他轻轻抚过她通红的脸颊,她眼色蒙蒙,还带着残留的情欲,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,仍是回报地抚着他的脸。她微笑着,神色柔软着,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,不掩饰她的疼惜。

 

    「瞧你,哪来的姑娘在洞房花烛夜这么大方,还不害臊呢。」他沙哑道。

 

    「我要是害臊,兰青跑了怎么办?」

 

    那声音,跟他一样的沙哑,兰青自是明白方才她得到多少的快乐,因为,他也得到同等的快乐。

 

    他将她搂进,吻上她的额。「有点困?」

 

    「嗯,不知道为什么,有点累。」

 

    他连笑数声。「那就睡吧,明天还要开张大吉呢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她合上眼,紧紧抱住他的腰身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你终于是我的呢。」

 

    「兰青也终于是我的了。」她道。

 

    兰青又想笑。她会这么说,当然是要他安下心来……他真的很欢喜很欢喜。他听见她呼吸还没有稳下,轻轻抚着她的发,让她更舒服地入睡。

 

    在不知不觉里,他也慢慢陷入睡梦里。

 

    他怀里的长平,微地一动,连忙张开眼,平常很容易被惊动的兰青这次竟没被惊醒,她心里高兴,跟着合目。

 

    双双熟睡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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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一早,她醒来,发现兰青比她还要早起。平常兰青早起她不意外,但昨晚她以为兰青累坏了,至少,她是还想睡觉的。

 

    她下了床,梳洗换衣后,看见小窗外兰青的身影,她推开门,见他今天心情颇好穿上一身白袍。

 

    兰青不太爱穿白色。「白色已经不适合我。」他曾这么说过。

 

    但今天,他过腰的黑发居然没束起,一身白袍随着暖风飘扬,还赤着脚站在院里呢……

 

    他似乎在沉思或者享受什么,美目半垂,动也不动。

 

    「兰青?」

 

    过了一会儿,他才起了动作。他慢慢回头看向她,朝她盈盈一笑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睡得好么?」见她呆住,他扬眉:「怎么了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兰青……今天很高兴吗?」

 

    「嗯?这是当然。」他眉目在笑,轻松至极。「昨儿个我没听见鼓声呢。」

 

    「鼓声?是兰家鼓声?」

 

    「好像吧。」

 

    是平常杀人的鼓声,还是兰绯那天在船上让兰青恐惧的鼓声?长平一时没有接话。

 

    「大妞,过来。」

 

    长平走到他的面前,细细看着他快乐的神情。

 

    他替她拨着长发,愉悦笑着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你今天好美。」她沙哑道。没有平常的算计、没有平常的阴影、没有平常的不安,原来,无垢的兰青,是这么的美丽。

 

    「是么?」他不以为意。

 

    「我真的能使你这么这么的快乐吗?」昨晚的亲密,能让兰青这么这么的安心吗?

 

    他但笑不语。

 

    长平朝他笑着。「那我天天都让兰青这么快乐吧。」

 

    他眨眨眼。

 

    长平执起他的双手,在他手指关节上轻轻一吻,然后笑着推开大门。

 

    门外,城里的人已经开始迎接这个早晨,准备一天的工作了。

 

    长平深吸口气,大声喊道:

 

    「我喜欢兰青!我就是喜欢兰青一个人,我跟他,不离不弃!」

 

    路过的百姓停住,纷纷往这里望来。

 

    兰青一愣,而后哈哈大笑。他就地而坐,也不怕干净的白袍沾上泥块,笑声不绝,直到长平合上门,回到他的面前。

 

    她也在微笑,弯身让自己的额面与他的额相抵,再让彼此呼吸交错着。

 

    「兰青,我天天喊,喊个五十年,你会天天都这么快乐吗?」

 

    「五十年啊……你是说一就是一的傻姑娘。你若天天喊,我自是天天如此的快乐。」他柔声道。

 

    「嗯,那我天天喊,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喜欢兰青的,我与兰青总是一起的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好。你喊一天,我就快活一天,大妞,这一次咱们谁也不在家等着谁,就这么一直一起走着。」

 

    「嗯,咱们这次谁也不在家等着谁,就这么一直一起走着。」

 

 番外篇(三) 过客——今朝酒

 

    这个头有点大、那个五官有点皱,还有,那个那个也太小孩子气了吧……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,李今朝真是愈看愈闷,咕噜咕噜直接灌了半壶酒。

 

    这年头,怎么小姑娘都长得不一样?连像个大妞的姑娘都找不着。她闷着气,又灌了几口,听见楼下喊道:「春香公子,请。」

 

    她含在嘴里的烈酒差点一口喷了出去。阿娘,她从不去掌握傅临春的行踪,他身为云家庄的写史公子,东奔西走是常有的事;而她是云家庄掌握生计的主子,也是时常乱跑,她总想,天下之大要偶遇很难,今天还真他娘的巧……

 

    酒楼的雅房以垂地珠帘相隔,珠色偏暗,能适时掩去雅房贵客的部分面貌,同时,也避免完全的隐密让雅房里的人做出不雅的事来。

 

    春香公子遇春则香,芳香令人身心舒畅,唯一一点不好,就是很容易让亲近的人沾上那个味儿,现在正是春天,跟他过一晚上肯定全身染香,她完全没有兴趣在这时候遇见他。李今朝只手托着额,脸蛋微微撇向窗外,眼不见为净,反正当个缩头乌龟她早习惯了。

 

    那些江湖人陆续上楼来。她似乎闻到香气了,香气极淡,令她想起兰青身上的气味。

 

    大妞她……捱得住兰青身上那能左右人本能的媚香吗?

 

    「这酒味……真香啊。」傅临春忽道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小心肝扑通通跳着,继续支着额,斜看窗外。窗外景色好啊,景色美啊……

 

    「这酒楼的今朝酒是一绝,入口芬香,喝完七口后,保证不但快活似神仙,睡上一觉,所梦皆是美梦,今朝有酒今朝醉,春香公子可以一试。」

 

    「原来如此。」那声音如暖阳,轻轻拂过李今朝的心头,但,心肝依旧扑通通的跳,她左手支额,右手攥着酒壶。这酒壶岂止七口,十七、八口都不是问题,她手一软,任着酒壶滑落桌下,脚尖一顶,让酒壶安全落地。

 

    她没喝酒,哪有喝酒……

 

    她听见他们转入对面雅房,不由得暗松口气。傅临春为人随意,什么都能配合人家,来酒楼喝酒是小事,不过,自她戒酒后,他也未曾沾过一滴酒,就不知,他要喝了这种今朝酒,会作上什么美梦?

 

    江湖人的事她一向没兴趣,也不想去探听,遂半眯着眸,心里哼着小曲,半盹半醒,等着他们离去。

 

    以不变应万变,是她一向作风。

 

    「姑娘,酒壶呢?要不要再来一壶?」店小二见她这头空空,殷勤地问着。

 

    他娘的……她嘴里动了动,最后忍气低声道:「来一壶茶吧。」

 

    「什么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茶,随便上一壶茶。」她咬牙切齿。

 

    店小二终于听清楚了,连忙下楼煮茶去。

 

    偶尔,其它雅房有着私语,她下曾细听,就这么轻敲着桌面,望着窗外的细雨。

 

    茶来了,她也不去喝,就这么回忆过往的生活。她的人生不必靠回忆去度过,但这几年,想起大妞时,她总是掩不住满心的失落。

 

    有人说她是重情重义,但,她才不管这什么情什么义,她只知心头曾无比重视的小朋友就这样走了,她就不懂为什么为了捞什子江湖不能共建未来?

 

    她眼眶蓦地红了,心里极度不甘。大妞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,也许在他人眼里不是最好的那个,但她心里,大妞绝对是顶尖儿的。

 

    泪珠滑落,她也不想去抹。到哪天呢?要到哪天,世人才会忘记关家血案、忘记兰青?要是她去见阎王了,世人还忘不掉呢?

 

    那,她岂不是连大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?这些江湖人多讨厌,明明不干他们的事,为何这么爱去挖掘旁人的伤痛?

 

    不是说今朝酒能令人入美梦吗?怎么她想的都是些难过事?

 

    「要关窗么?刚喝了酒,就这么趴着睡,雨要打进来,准会受风寒。」

 

    温暖的声音响起,她也不想理,只想这么沉浸在回忆里。与她同桌的人弯下身,拎起那酒壶,直到她听见水酒倒入杯里的水声,她才回过神。

 

    顿住。

 

    阿……阿娘喂!她眼角怎么瞟见熟悉的红袍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。

 

    本是爱困的意识全被吓醒,她下意识摸上店小二刚放的茶壶,但扑了个空。

 

    她直觉抬头,对上傅临春的春眸。

 

    他微微一笑:「醒了么?」

 

    她东张西望,二楼各个雅房早已无人,只剩她这一桌,她嘴里动了动,但又闭上嘴,怕嘴巴一开,酒气便泄了出去。

 

    傅临春招来店小二,道:「再上三壶今朝酒吧。」

 

    店小二一愣,答道:「一壶一个人喝已是过多,爷儿……」

 

    他轻轻晃了晃将空的酒壶。「既然这姑娘都喝了快一壶,我喝个三壶也不打紧,去拿来吧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暗咒一声,慢慢坐直身子,等店小二送来三壶今朝酒后,她才问道:「你不是跟些江湖朋友一块来的吗?」

 

    「今天晚上华家庄在此地借阅江湖史,自然有人忙着上门去。我看这儿风景好极,就留下来喝上一杯酒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见他还真的倒了一杯,不由得心疑。他喝不喝酒一向随意,但自她养生后,她也没再见他碰过酒。她嘴里问着:

 

    「你是老字号的写史老大,他们不来缠你,却去看华家庄?」华家庄在近年江湖跃起极快,但也不至于完全盖住云家庄的锋头啊。

 

    「最近不知哪儿来的贼儿,只要哪儿展出江湖史,他便偷去烧了,与其说大夥去看华家庄,不如说,各自兴致勃勃想要擒下这贼吧。嗯,你也喝啊。」

 

    他替她倒了一杯,还是满满一杯呢。

 

    她心神不在酒上,喜道:「难道是兰青……」

 

    「不是他。」傅临春一口饮尽那烈酒,说着:「他是聪明人,自是明白许多事靠的不是史册流传,而是人们口耳流传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闻言,沮丧地又软了下去。她也一口喝尽那杯酒,失落地说道:「不知他俩,至今过得安好?」

 

    他又为二人斟满酒,慢吞吞道:

 

    「自是安好。大妞个性沉稳,必能稳住兰青。」

 

    胡说八道!明明几年前他说过兰青心狠手辣,若是一个差池,大妞必会死在他手下,所以,让无浪陪着大妞去了。

 

    现在就算安慰她,也不必安慰得这么夸张。

 

    她是不信兰青会杀大妞,她只想知道这两人过得好不好。任何朋友在她心里都重要,可是,每个人都是成年人,都有属于自己的去处,唯有大妞,在她心里还是个孩子。

 

    跟她一块玩到大的大妞,在她受风寒时守在她身边的大妞,看见她偷喝酒就打她的大妞……她眼泪又滚落出来。「我总是不懂,她有什么错?为什么要让她清醒过来?」

 

    「嗯……也许,她清醒过来后,会过得更快乐。好比,她能姓关了。」

 

    「快乐?哼,五年不眠不休地练武、担心兰青,这也能叫快乐……」李今朝一顿,讶异地对上他的眼。「她能姓关了?」

 

    「听说有个小镇路过的女大夫很神,专治一般病症,她自称姓关,叫长平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小镇?」她顿时恍悟。必是葬着关长远夫妻的那山下小镇!

 

    大妞十二岁那年,她曾陪着大妞上山去扫墓,而后年年都是她陪着大妞,这几年大妞不在,她怕大妞无法尽子之孝,照样代大妞上山去扫墓……这么说来,她们曾擦身而过了?

 

    「是今年么?」她赶紧问着。

 

    「是啊。」

 

    那表示大妞过得很好,才有余力去祭拜爹娘。这个傻妞!这个傻妞!老天待这个傻妞还是好的!李今朝心里激动,真巴不得明年快快到,她去那儿等着大妞,大妞是变高了是变胖了,她要好好看个仔细……她思绪忽地一顿,看着他,问道:

 

    「你怎么知道的?你一直差人守着大妞?」

 

    他摇摇头。「既然他们有心跟江湖做切割,又何必穷追不舍?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那小镇里有百姓到大城市谋生,跟客人提及这女大夫的善心,后来又传到云家庄自家人耳里,这才知道大妞曾在那儿出现。」

 

    「这么巧?」不,不能说巧,该说是,世上哪来的秘密可言?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只要有人,那迟早会传开来。

 

    因此,当年大妞才会毫不迟疑断个干净。

 

    李今朝本想明年私下与大妞见面,此时如冷水兜下,原来,大妞早已看穿一切了吗?早用她的眼睛发现世人多么在乎其他人的流言吗?

 

    「关……她肯说她姓关了……那就表示她有能力保护自己,不让关家蒙羞,那就好,那就好了……」李今朝泪眼蒙胧,心知将来见面的机会并不大了,至少依兰青性子,十年内要再见面不可能了。

 

    兰青选择跟大妞一走了之,连句告别也没有,在他心里,只怕唯一能忍受的江湖人就是大妞。

 

    她不能再试着去跟他们接触,兰青不需要任何一个熟知他过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。

 

    李今朝抹去眼泪,深吸口气,哈哈大笑:

 

    「罢了,既是两地各自快活过日,又何必心系见面呢?」

 

    「你能想开是最好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豪爽要一口饮尽杯中酒,忽地察觉有些不对劲。

 

    傅临春竟没要她戒酒?不知何时,傅临春手头那三壶酒已空了两壶。她心知有异,连忙按住他要倒酒的手。

 

    「傅临春,你何时成了酒鬼?」

 

    「怎么你喝,我就不能喝么?」他慢条斯理道。

 

    「……」

 

    傅临春悠闲地继续饮酒,李今朝脸绿了又绿,见他还真的想喝尽这三壶酒,她……她栽了!

 

    她抢过剩余的酒壶全倒在地上,傅临春无辜地看着她,她咕哝:

 

    「娘的,没见过这么坏的人……」想跟她玩「两败俱伤」,逼她收手,她真是见鬼了才会爱上这种人。

 

    「嗯?」

 

    「既然我已经没有诚信了,那你说,怎办?」

 

    「今朝也不必许下什么承诺,饮酒虽是伤身,但你要喝,我就奉陪。不管你在哪儿喝,我都陪着,你喝上一壶,我就喝上两壶,你道好不好?」

 

    那好好一个男人不就成了道地的酒鬼?她瞠目,无心再想大妞的事。这傅临春看似随和,但要触及他不快的事,他简直跟个恶鬼没有两样。她暗自寻思片刻,把自尊非常轻易地踩在脚下,讨好笑道:

 

    「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呢?不如罚罚我,晤,跪算盘好了。」女人孬,不算什么,她很乐意孬一下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微笑:「跪什么算盘呢。跪在你膝上,疼在我心头,没什么意义。」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她说肉麻话很正常,这男人说这种肉麻话她只觉浑身发颤。

 

    「这样吧,今晚我不离城,我去找你吧。」傅临春还是一脸无辜地。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咕噜咕噜,李今朝仰头把苦药喝个一干二净,保证今晚可以撑到天亮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平常随和得紧,两人间的亲热也多半是她主动,但偶尔他被惹毛了,那就是江湖血腥再血腥啊!

 

    她深吸口气,精神极好,准备今晚先拿本黄书培养一点感觉,以免跟不上狂野的傅临春……她摸摸鼻子,不小心碰到毛绒绒的耳环。

 

    这耳环,跟大妞少年时戴的是一模一样的。她总是念旧,不肯换新,每年过年她老是大红衣,不知大妞现在过年时是否也穿着红衣?

 

    她俩总是亲热得很,大妞一直只有她跟兰青……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,以前的大妞傻气,生气就会拿额头去撞人,高兴时又躲在她跟兰青身后,哪像现在她长大,什么眼泪都要往肚子里吞。

 

    她心里感伤,却也知道自己再这么感伤下去,别说她会像个龟孙子软弱地摊在那里前进不了,以后大妞回来时真看见墓碑,她想不只大妞会哭死,她在墓里头也会爬出来跟大妞抱头痛哭。

 

    她静静拿下耳环,小心收起。这耳环,就留下,等将来大妞回来了,她再一块戴上。

 

    门轻轻敲了。「今朝?」

 

    来了!李今朝眨眨眼,输人不输阵,她微敞外衣,露出热情如火的红肚兜,掩嘴轻咳一声。

 

    这就叫,化危机为转机,江湖血腥嘛,那好歹各自拨一点血,分享分享完成它就好。

 

    她笑嘻嘻地打开门,接着一阵沉默。

 

    是温暖如阳的傅临春没有错,错在这人穿错衣物。

 

    「……夜行衣?」她扬眉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微微一笑,替她拉妥腰带,合拢上衣。「我带你探险,不穿着夜行衣,难道还要一身锦衣出现在众人面前么?」

 

    ***凤鸣轩独家制作******

 

    「……」她哭了。

 

    这也叫探险?不如直接把她丢到天上,荡一荡再放她下来吧。她惧高,不只惧高,只要「跑」得比马车还快的她都怕。

 

    他娘的,以后她再也不敢喝酒了!

 

    她手脚并用,紧紧攀住唯一的浮木,脸蛋整个埋进他怀里。晶盈的泪还挂在颊上冰凉凉的。

 

    直到风劲停止,她还不敢抬起头。

 

    「到了。」他轻声道。

 

    到了?李今朝自他温暖的衣间抬首,看见他俩正在屋檐上,远处有吵闹声……是在闹区?

 

    「……我怎么觉得,咱们是梁上君子?」

 

    「猜中。」傅临春嘴角轻弯:「抓稳了。」他倒挂金钩,李今朝跟着头脚颠倒,差点脑冲血。

 

    她机灵地闭嘴,不让恐惧溢出口。她见傅临春指间灵活,竟然能把大锁的窗子推开,随即,他托住她的腰身,先送她入屋,她还没站稳,他就跟着飞身落地。

 

    屋子黑蒙蒙的,她仅能藉着月色,及时瞥见屋里都是书,接着窗子一关,尽黑。

 

    傅临春点亮烛台,让她拿着,他在那些书上寻找着。

 

    她眼骨碌碌转,低声问:「这是华家庄租来的屋子?」

 

    「嗯,是啊。」

 

    「你就是那个偷了江湖史烧了江湖史的……书贼?」

 

    「是啊。」

 

    这有点不对劲。明明傅临春下午才说毁了江湖史,也不会让关家血案自人们口耳消失,那他……

 

    何况他遇春则香,此时正值春夜,待在这种密闭屋里香气更浓,不怕他们发现吗?

 

    李今朝见他取出两本册子,上前细看。「江湖美人册?」

 

    傅临春瞧她一眼,笑道:「江湖上有没有美人,都无所谓。」

 

    「那倒是。」她咕哝。

 

    傅临春熄了烛火,托着她又开窗跃出,亮起火摺子就地烧了美人册。

 

    「美人册里有鬼?」

 

    「没有。」

 

    「但你企图塑造美人册里有鬼。」她脱口。

 

    傅临春嘴角噙笑。「心里没鬼,这册里又哪来的鬼?今朝,有些东西留下,只是伤人而已,那留下又有何意义?」

 

    「正是。」李今朝十分配合,只是要烧的话,就该烧兰青的事迹才对。蓦地,她瞪大眼。「声东击西?」

 

    傅临春微笑点头。

 

    不烧兰青的事迹、不烧关家血案,正因烧了更容易引人注意,不如去寻些不重要的小事迹来烧。

 

    「江湖事不过如此,一旦有目标转移了,目光便跟着移开,过两年,再烧些大事件,迟早烧到关家血案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闻言,心里一动。他分明是打算分次慢慢烧掉江湖大事,不只兰青的事、不只大妞的事,将来,许多江湖史将陆续消失……她低声重复:

 

    「有些东西留下,只是伤人而已,那留下又有何意义……春香,你这念头存在多久了?」这么凡事无所谓的人,是什么让他有了此念?

 

    是从……火烧云家庄汲古阁,毁去描写李今朝那一段伤心史开始吗?

 

    傅临春唇角略挑,看向她。「有人来了。」

 

    她一怔,再一细听只觉好像真的有人往这里奔来。「那咱们还不快走?」

 

    傅临春笑道:「好,走了。」

 

    不待傅临春主动抱她,她赶紧像条蛇一样紧紧缠住他。傅临春眼底带柔,直到人声过于接近,才施展轻功跃上屋顶,绝尘而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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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这样的夜,不要再来一次,她的小心肝绝对无法再负荷。

 

    她一整个人滚上床,满面倦意,准备睡它个天翻地覆。见鬼的提精神药物,她才熬个夜就快阵亡了,要让香香下手,她大概又会死在沙滩上了。

 

    她困意浓浓,想着今晚的事,想着明明现在是春天,傅临春全身芳香不就等于昭告世人春香公子曾入那间屋子吗?

 

    他要去杀人放火,带她这个没用的废物做什么?挑战自己神人地步吗?

 

   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,眯眼看着他坐在床边。

 

    「累了么?」他柔声问道。

 

    「嗯……」她扑上前抱住他的腰,深吸口气。「香香,今晚欺负一个累得快半死的人,一点乐趣也没,不如改天再战。」

 

    傅临春眉目净是笑意,他和衣上了床,笑道:

 

    「你这体力真差啊。」

 

    跟你比当然是很差,她咕哝:「以后我多注意就是了。我只是想大妞,不小心多喝了点……」

 

    傅临春俯下头吻住她未竟的话语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心跳一下,直觉回应。今晚傅临春是想把她的精力榨个精光是下?偏她就是典型的嘴里说不吃美食,但美食送到嘴边,她就算是一只脚入棺材了,也要拼着命把这美食全数吞光光。

 

    她开始拉开香香宝宝的腰带,开始垂涎,开始……就算肉体疲累,但她心灵很活跃,顶着黑眼圈,照样要拼命……娘的,她根本命中注定会死在床上吧。

 

    「……春香公子在吗?」

 

    傅临春抓住她的小手。「嗯,有人。」

 

    李今朝迷迷糊糊地,还搞下清状况,直到听见有人敲着门喊着春香公子,她才回过神。

 

    傅临春细心为她拉妥衣服,笑道:「帮我开门好么?」

 

    「……好啊。」香香宝宝此时香艳刺激,被她吻到保证连男人都会心猿意马,怎能让外人看见?

 

    她下了床,穿上鞋,低头看看衣衫整齐了,才上前去开门。

 

    她愣住。这么多江湖人?

 

    「……原来是……」有人看着她的脸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 

    「是春香公子的夫人。」另个曾看过她的江湖人道。

 

    「原来是夫人啊!」他本想问傅临春在哪儿,但见李今朝一双黑眼圈跟被吻过的香肠嘴……她身上也缠绕着春香公子的香气……

 

    「怎么了?」傅临春出现在她身后。

 

    李今朝回过头,皱皱眉,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
 

    「春香公子……是咱们误会了……」江湖人吞了吞口水,看着春香公子衣衫微乱,一身荡着春意。

 

    「误会?出了什么事?」傅临春十分之无辜。

 

    江湖人咬牙切齿。「有人竟冒充春香公子……差点上了他们的当!春香公子怎会做出烧史这举动?」

 

    「又烧成功了?」傅临春慢吞吞问。

 

    「正是。」江湖人一脸怒气:「这次烧的是美人册,里头必有问题。现在华家庄正在翻阅那些相关史册,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秘密?」

 

    「嗯……要我帮忙么?」

 

    其中一名前来的华家庄青年抢声道:「不必多劳。春香公子还是多担心自己,有人想冒充你,毁坏你的名誉呢。」

 

    傅临春闻言,点头。「云家庄自会调查的。」

 

    等这些江湖人鱼贯离去后,李今朝慢吞吞地关上门,慢吞吞面对他,慢吞吞地问:「傅临春,你拿我当你的不在场证明?」

 

    「嗯……一点点。」

 

    这还分一点点还多一点的吗?李今朝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利用她。她只问:「我瞧那华家青年不怎么信你。」

 

    「不信才好啊。」他笑若春风。「正因不信,接下来江湖上不就风风雨雨,传上许多,傅临春到底跟那些江湖美人册有什么仇?或者,到底傅临春被谁恨上了,竟利用他身上香气作案……」

 

    这根本是无事生非,李今朝想道,但,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春香公子,这生非起来,至少会传上好几个月,要是到时他再去烧,只怕这烧史事件的八卦还真会野火烧不尽的传下去……

 

    接下来几年,只要不出大事件,八成他会是江湖八卦之首。

 

    「嗯?」他笑弯了眼。

 

    她下意识擦擦嘴,看看天色。「天亮了呢。」让她很挣扎,就算会死在床上,她也想先把眼前的美人吃掉。

 

    刚才那些人也不知看走傅临春多少美色了,她不抢一点回来怎甘心?

 

    他拉着她来到床边,她才脱下衣裙上了床,他就和衣跟着一块上来。

 

    「香香,今儿个您想当大老爷,我替您脱衣吗?」她笑嘻嘻地。

 

    他让她倒进他怀里。「天亮了,你也熬了一整夜,等睡醒再说吧。」

 

    她眨眨眼,发现试了几次无法压制住他,反而被他控制得死死的。她有点不甘心,就地起价:「今儿个晚上?」

 

    「也好。」他非常之随和,绝对能配合。

 

    「那晚上江湖由我主导?」她美目亮晶晶。

 

    「可以。」

 

    「击掌为盟?」

 

    傅临春哈哈一笑,把她的小脸埋进自身怀里。「快睡吧。」

 

    算了,傅临春要要无赖时哪还管什么屁誓言?她全身一放松,还真的是倦意袭满身。到底是练武人体力好呢?还是她真的很弱鸡?

 

    她感到傅临春轻轻动了动,让她睡得更好。她确实要睡着了,终于任着美食从嘴边走了,这样想想,那种一夜滚个几次床被的英雄事迹都是几年前的事了。

 

    现在,她该不会早成土里的烈士了,压根没那体力连战七回合吧?

 

    她意识迷迷糊糊的,心里不太服气。她这人嘴贪得很,如果让好吃的东西在面前晃来晃去,晃个几十年,她却吃得愈来愈少,她有多呕啊!

 

    如同有美酒在她面前,她怎样也熬不住想去喝……

 

    不,鱼与熊掌总是不能兼得。她为了傅临春的美色……还是戒酒吧。她下意识地摸上他的手掌,与他五指交缠,才终于昏睡了过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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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近年的江湖传言都有些不可思议。

 

    例如,兰家自江湖半抽身,兰家家主对各地美食十分有兴趣……甚至有一年不谈武,只举办一场驭食宴,各地江湖人以为兰家内有玄机,于是纷纷上门……

 

    「听说还真的是驭食宴呢!我还听说,兰家弟子本是面目姣好的纤细少年,都被这些美食养得白白胖胖,一个个都是小胖子呢。」老百姓津津乐道。

 

    「听起来,江湖兰家改行入厨界下似的,会不会里头有古怪?」

 

    江湖对他们多遥远,偶尔听见来城里的江湖人闲聊一些特别的事,赶紧记下来当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。

 

    「还有还有,听说现在江湖人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替春香公子找仇人呢。好像有谁冒充他,到处烧了两年江湖史呢。」

 

    有大婶接道:「谁是春香公子啊?」

 

    「大婶,你哪儿不舒服?」坐在药铺里的年轻姑娘开口。

 

    「哦,关大夫,这几天我老是肚疼跑茅厕,你替我瞧瞧,我是哪儿有问题了?」

 

    她静心把脉,任着那排队的百姓吱吱喳喳,聊着一些听来的江湖趣事。她写下药单后,那大婶忽地倾前低声问:

 

    「关大夫,你相公的脸是怎么毁的?」

 

    她笔一顿,没察觉送饭来的男子耳力极尖,听到这话后在药铺门口停步。

 

    她停顿到男人几乎以为她不懂得说谎了,她才道:

 

    「兰青为了我,才受伤的。」

 

    「好好的相貌就有疤,实在可惜……关大夫,你每两天在这小药铺里帮忙义诊,有没有考虑替你家相公找个人照顾他?我看他卖面也是挺辛苦的。」

 

    男人一直看着她。

 

    「家里也没有什么事,不用雇人来打扫了。」

 

    男人低声轻笑,走进药铺。「大妞,吃饭了,先暂停吧。」

 

    「嗯。」长乎把药单交给大婶,任着兰青拉她走进后堂。她先把双手洗个干净,想坐在椅上吃面,哪知兰青笑着端着面不坐下。

 

    她性子极好,肚子饿了哪儿有东西就往哪儿吃,都能配合的。她微微一笑,上前身子轻轻碰触到兰青的,让他面上起了欢喜,才任着他拿一碗面她吃一口他吃一口。

 

    「傻姑娘听不出刚才她的言下之意么?」兰青笑道。

 

    「听得出,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。」

 

    「说什么呢?」

 

    「兰青是我的,自然不能把你分出去。」

 

    他赞许地多喂她两口。「原来你也不傻。」

 

    「准是我白天喊的不够大声,改明儿我再喊大声些。」

 

    他掩不住笑意,索性把剩下的面全送进她嘴里。他的脸颊轻轻蹭着她的脸,他总是喜欢她碰触他的,随时碰着他,让他知道这傻妞不是梦,一直陪着他,喜欢着他。

 

    每次,就算恶梦了,只要想着这妞儿一直在,他就能清醒过来。

 

    「你心里不曾想过其他人么?」例如李今朝。

 

    「想,很想,我跟她约定好了,以后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,所以我不急。」她把兰青袖子卷起,把脉确定他身子不错,心绪平稳。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。

 

    兰青轻抚她的脸,轻声说道:

 

    「现在,我还不想看见他们。」

 

    「我知道。」长平替他把碗筷收拾入篮。「我跟兰青还有那么长的日子,就算等我五十再回去也可以,那时今今白发了,我也认得出她。兰青,你回去顾摊子,傍晚来接我。」

 

    「好。」他柔声道,吻了她的眉心,才拿起篮子走出后堂。

 

    那些小病症的病人还在闲聊。大妞真是大才小用了,兰青忖道,一些小病症她还这么认真……偏她认为小病不治,容易成大病,所以不论大小病症,她总是非常尽心在看。

 

    他步出药铺,回头看她一眼,她坐回桌前准备替下一个病人把脉,抬眼对上他时,她满面都是宠溺的笑意。

 

    静静的笑、令他安心的笑,不曾大声笑过,但,他就要她这样笑着,每天叫着他的名字,夜里用她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。

 

    如果不是看见她在他身边过得快乐,他断然不会这么任性地对她索求无度。

 

    大妞、大妞,他心底唯一在乎的傻姑娘。

 

    他宁愿永远不回头,也要保有现在这样平静快乐的日子。

 

    他摸上发间戴了几年的碧玉簪,愉悦地回面摊去了。

 

    【全书完】

 

 后记

 

    写故事是需要缘分的,一开始,大妞的书名是叫「棒槌女侠」(哈哈),后来有一天,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形成,忽然想写兰青与幼年大妞相遇的时候,那时,还不知道兰青会跟谁产生情意,但,他少年时的故事将导致成年后的个性,于是,就放手一写。

 

    当时是这么想的,反正有什么感觉写下去就对了,岂知写着写着……原来就是这个光,就是这个光!

 

    原来大妞跟兰青才是—对的!(可能跌破很多人的眼镜吧。其实写完后,书名我想取:「兰青的大半生」,哈!)

 

    在这套书里,所有人都是兰青与大妞的过客,李今朝、傅临春、江无浪等等,每一个人对他们来说,都只是他们生命里错身而过的过客而已,潮来潮走,只有他俩才是彼此的唯一,永远不离弃。

 

    写的途中,关家夫妇的面貌一直出现在我脑海里,明明他们只存在于开头,但关大妞的背后一直有他们的爱,所以,这套书里不时有这对父母的影子,连我自己都很意外。

 

    问我为什么故事这么长?这很简单,因为从关大妞两岁写到二十几岁,所以很长;因为从兰青十八岁写到四十岁左右,所以也很长,哈。

 

    最后,在写《妖神兰青》时,心里一直重复念着这四句,虽然关系不大,但仍在此一提。

 

    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只今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

 

    祝各位平安喜乐。

 

    下次再见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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